天门话出,石破天惊。
道光朝二十余年从未有过的一幕,在庄严的乾清宫上演了。
本来穆彰阿领头逼宫,要治惠亲王的罪,眼看阴谋得逞,却被天门揭了画皮。
亲王谋逆造反,大清无有,相国私刑杀人,从未听闻。这两件大恶大奸之事,一时全都揭露出来,不管真假,总是骇人听闻。
惠亲王如出炼狱,身心顿时轻快起来。
文庆则不然,他瞧着朝堂上乱哄哄的局面,心内十分不安。
眼下皇上体弱神聩,正在立储在关键当口上;南方乱匪闹事,是福是祸尚未可知。可以说内外交困,应接不暇。
惠亲王和穆彰阿乃朝廷重臣,皇上的左膀又臂,一个可以稳定立储大局,一个能够应对国内乱象。
此二人可谓俯仰之间,举足轻重。如果闹出惠亲王谋反,穆彰阿滥杀的丑闻,君臣猜忌,朝野震荡,局面可就难以收拾了。
文庆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不能不替皇上把护着点儿。
便当即立断,须想个法子,劝说皇上,先将这两件要命的祸事压下来。
文庆道:“这半天辩论争吵,皇上的龙体不免困乏,臣请皇上暂回内廷,稍事歇息,再行决断。”
文庆说着朝道光连连暗示,意思他有话要密奏。
道光久疏朝政,这一会儿工夫,闹出两桩伤脑筋的大事,又气又急,正觉身心疲惫,见文庆似有隐情要回,便道:“好吧,就依卿所奏,朕先养养神,众位臣工也歇息片刻吧。”
天门问说:“皇上,天门呢?”
“你?”道光瞧了一眼文庆,有些犹豫。
文庆替他说道:“你便站在这儿好生呆着,等皇上回来再行发落。”
道光起身回内廷,文庆上前搀扶,君臣二人走到乾清宫后面的回廊处,道光坐到飞来椅上,道:“就在这里说吧。”
文庆垂手站在道光身旁,道:“皇上,今儿这两宗悬案,不知您打算如何处置?”
“老五那件事不算悬案吧?让他去宗人府好生反省便是……朕这样做已是仁至义尽啦!穆彰阿嘛,审清查实,按律惩处便是。”
文庆知道皇上会这样想,便开始筹措说辞,想法子劝阻他。
道光神情极为沮丧,叹道:“朕真没想到,一个是朕的亲弟弟,一个是朕信任二十多年的大臣,竟做出如何有违天道人伦的恶事!你说说,朕还能相信谁!”
“皇上也不必懊恼,子贡曾说,‘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是人都会犯错误,只要知错能改,便会大善可期。”
“你说老五是犯错,而不是有图谋不轨?”
“皇上,惠亲王熟读圣贤文章,为人清雅别致,绝无篡权夺位之心。只是他闲散惯了,做事不循常规,他的错是君子之过,他已经知道错了,皇上给他个反省改过的机会,他定会幡然醒悟,将来或可依为定国之用。”
“我现在是瞧不懂老五的行为啦,你可能看得准?”
“臣不敢确定完全看得准,但也能看个八九不离十,惠亲王和穆彰阿是两路人,一个胸怀宽广,一个心胸狭窄。这次闹出惠亲王谋逆之事,全是穆彰阿一手挑唆的。”
“果真是穆彰阿在背后捣鬼?他因何要这样做?”
“惠亲王复核庄家冤案,查出穆彰阿收受贿赂,手上拿捏了他的把柄,却因赶上皇上将要立储之时,碍于穆彰阿位高权重,门生故吏甚多,怕他生事误国,因此,为顾全大局,惠亲王压了下来。谁知穆彰阿不以为恩,反以为惠亲王另有所图,为自保,才一力离间皇上的手足之情,要将惠亲王从皇上身边踢开!”
“有这等事?老五真是这样做的?”
“是,千真万确。”
“穆彰阿有些不法行为,朕也有所耳闻,他是越老越糊涂了!”道光问道:“你来说说,天门刚才讲的可是真的?穆彰阿真能做得出那些禽兽不如的毒辣之事?”
“联想到当年穆彰阿便要害天门,再则天门素有灵性,他的话应该不会有假。”
“这个混帐东西,枉费朕那般看重于他!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绝不姑息养奸!”
“皇上,惠亲王的顾虑极有道理,这个时候,稳定局势至关重要啊!”
“你是要朕忍?”
“请皇上三思。”
“依你的意思,该如何处置他们两个?”
“臣以为,惠亲王有错,穆彰阿有罪,已在朝上为众臣所知,欲要平息众怒,可各打五十大板,暂且将此事压下来,先观后效,容后再作处置。”
“不要吞吞吐吐,你说这板子如何打法!”
“臣琢磨着,南方督府官员养匪自重,已致拜天地会壮大生祸。虽派林则徐去查办清剿,但他未必能兼顾得过来,可否令惠亲王前往,专职查处官员渎职之事?”
这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既把惠亲王支得远远的,不管他有无反心,总是少了一层担忧;又可摸清南方官祸匪祸真相。
道光颔首道:“好,朕准你所奏。穆彰阿又该如何惩治?”
“穆彰阿前些日子不是因病请假吗?便让他回家接着养病,连同反躬自省。若在这期间,仍不收敛悔过,可数罪并罚。”
这也是一条上策,道光很赞同文庆的主意,道:“朕准了。”
两道难题,轻松化解,道光也歇得差不多了,起身欲再行上朝。
文庆踌躇道:“皇上,您打算怎么发落天门?”
道光想,主意都让你拿了,好似朕任你摆布,全无主见,岂能让你小瞧了朕。便道:“朕自有主张。”
“皇上,天门不可杀……”
“怎么不可杀?”
其实道光并不愿杀天门,仅凭他在朝上口无遮拦几句混话,便取他性命,自己岂不和穆彰阿一个样了?
把天门打入死牢,为的是堵众人之口,杀杀天门的锐气,等风头过去,再找个机会放出来还不容易。
这时连死牢都不关了,道光已经有了主意。
文庆听皇上问他,便道:“皇上乃一国之君,亲准天门朝堂说话,若天门因言获罪,定然有损皇上的威仪。”
文庆还想说,天门乃有神通之人,这时节杀了他,可不吉利。但是他多个心眼,觉得此种情节不提为好,道光并非不知道天门的情形,说得太直白,反而自作聪明。
道光哼了一声,径直朝乾清宫走去。
太监早跑前头去唤众臣上殿,道光坐好,见天门并没有老实地站在大殿中间,而是倚在柱子跟前,像睡着了一样,太监高声叫起都没惊醒他。
文庆示意太监把天门拉回来。
道光瞧着天门说道:“天门,你不好好站立思过,因何跑到柱子跟前去啦?”
天门朗声说道:“回皇上,天门原本站得好好的,只是瞧着那柱子上的盘龙腾云驾雾,跃跃欲飞,觉得好奇,便上前察看……”
文庆唬道:“天门,朝堂之上,不可打妄语。”
道光却不肯作罢,问道:“你说那盘龙要飞?仔细说来听听,若说得通朕便赦你死罪,若妖言惑众,信口胡说,小说你的小命!”
天门说:“遵旨,回皇上,刚才天门上前察看,那龙确有起势之意,天门问它,因何不安分守己守着皇上的龙廷。那龙说,吾本龙子,已许久不见父王上朝,十分挂念,今日终于见到父王,心里激动,因此欢欣雀跃。”
众人听天门说完,都不禁哑然,觉得他的话太荒诞不经了。他怎么可能与那雕刻的石龙对话呢?
可是若说天门发憶症,信口开河,道光久疏朝政之事,天门是怎么知道的!
道光也觉古怪,石柱上的盘竟称是自己的儿子,这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那几个早夭的皇子,幻化成盘龙,守护在身边?
道光问道:“它还说些什么?”
“正要接着说呢,皇上您就来了。”
道光瞧了一眼殿中几根龙柱,不知是幻觉还是真象,那柱上的龙竟都对他露出微笑。
道光甚是欣慰,心道,这应该是吉兆啊,说明皇子们并未与朕离心离德,虽朕精力不济,却都能暗中护持。
道光道:“好吧,算你的话能讲得通。朕免你死罪,但死罪虽免,你妄言国事之罪,却不能不加以惩戒。拟旨吧,将邵天门流放广西……”
惠亲王大为惊讶,暗道,皇上也太不近人情了,天门才多大啊,因一时失言,多说了两句话,便获罪流放。
文庆却面含笑意,他知道惠亲王也要赴广西,不由暗自赞叹皇上高明。
道光接着道:“惠亲王绵愉听旨,你抗旨误朕,擅入健锐营,但究其种种,情有可原,着罚俸一年,朕命你前往广西,查办官员勾结乱匪一事,望你此去再莫辜负朕!”
这个处置,要说轻,也不轻,几乎等同于发配,要说重,却并不重,便是交宗人府圈禁也不为过。
惠亲王听完这个处罚,才明白皇上的良苦用心,磕头谢恩道:“臣弟领旨,绝不负圣恩。”
众臣见惠亲王和天门都领了惩处,虽然明白这处罚颇有机巧,却也说不出不妥,便将目光投穆彰阿,看他还有何话说。
穆彰阿自己的事情还没抖落干净,正诚惶诚恐呢,哪敢再有异议。
道光说道:“刚才邵天门所讲,关于穆彰阿的种种不是,朕认为道听途说,不足为信,穆彰阿身为军机大臣,绝做不出来那种禽兽之事。穆爱卿,朕说得可对?”
穆彰阿见皇上有意回护他,顿时感激涕零,跪地磕头道:“臣多谢皇上信任。”
道光含笑道:“你前些日子不是身体有恙吗?依朕看,别硬撑着来办差了,回家去接着养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