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德十五年的冬天比往年冷得多,入冬之后,经常大雪纷飞。
“下雪了呀,真好。”玲珑走到窗前,望着空中悠悠扬扬的雪花,嘴角噙笑。
下雪了,大地白茫茫的一片,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姑娘,冷么?”乳娘李氏忙跟过来,把一件香妃色织锦缎面白狐狸里的斗篷小心翼翼披在她身上。
“不冷。”玲珑摇头。
乳娘尤自不放心,握了握她的小手,方才笑了,“温温的,可见真不冷。虽然如此,这斗篷也披着吧。姑娘本就身子弱,又病了这些日子,大意不得。”
玲珑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虽觉得在屋里还穿这么多实属没有必要,见乳娘十分执意,便息事宁人的笑了笑,“好,我披着便是。”
乳娘十分欢喜,乐呵呵夸奖,“姑娘长大了呢,知道爱惜自个儿了!”口中夸奖着,又怕她站累了,命小丫头搬来一张灰鼠椅搭小褥的雕漆椅,扶玲珑安安稳稳坐下。
“还拿我当生病的孩子呢。”玲珑被乳娘温柔又执拗的服侍着,啼笑皆非。
来到这个世界已有十年了,从成年人忽然成为小婴儿、小姑娘,玲珑很有些不适应,时日久了,才慢慢的接受现实。
玲珑之所以会来到这里,说起来很有些活该。她有段时日整天抱着个电脑上网,上的天昏地暗,某个寂静无人的晚上,忽然眼前一黑,人事不知。到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这个时空。
虽然有各种各样的不适应,好在父亲喻大爷、母亲乔氏极为疼爱她,两个哥哥喻敞、喻敄也对她娇惯纵容的很,玲珑小日子过的很惬意。
她一向很注意锻炼身体的,不过今年冬天实在太冷,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她就发烧了。
小孩子发烧本来是常有的事,不过她打小身体便结实,极少生病,这一发烧,可是把喻大爷和乔氏吓了一跳。因着玲珑年纪还小,不宜药补,便寻了食补的方子,命厨房做了洁净清淡饮食送来;见玲珑卧床不起,担心女儿闷着,又花重金买了西洋玻璃镶在窗上,让女儿能躺在床上看景色。玲珑享受着父母无微不至的关怀,这场病倒也生的不郁闷。
但是有一点,乔氏自己是位病美人,经常吃素,玲珑这么一病,乔氏担心玲珑脾胃弱,吃别的克化不动,就只让她喝粥了。
玲珑皱起小脸。
粥确实很香,可是,今天喝粥,明天还喝粥,时间长了你试试?会哭的吧。
玲珑起身在房中踱着步。
她是喻家娇女,闺房是乔氏为她亲自布置的,富贵而雅致。垂花柱式拨步床,雕花四柱长榻,缠枝百合如意纹梳妆台,顶竖柜,双开床柜,描花衣柜,描花衣架,雕花屏风,清一色的上好红木,样式简洁大方,摆放错落有致。多宝阁上不仅有闺阁中常见的梅瓶、花觚等物,还有几件由极品和田玉雕成的摆件儿,光洁细腻,晶莹剔透。甚至还有一架小小的西洋座钟,钟座是金丝楠木,繁复的镂空雕花,一眼看上去便知道这物件儿讲究的很。
玲珑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这座钟,不禁皱了皱眉头。午膳时间快要到了呢,若是再有各色粥品、清淡小菜摆在眼前……
才不,我要吃肉。
玲珑打定主意,笑盈盈转过头,看向乳娘,“乳娘,我过冬的衣裳有几件?有比这件好看的么?”乳娘忙走过来,一迭声说道:“有,有,多着呢!还有件大红羽纱的披风,也是白狐狸里,那大红羽纱是江南名品,颜色鲜亮的很。青狐、玄狐、紫貂披风,姑娘都有,还有紫羔、珠羔袄子,银鼠、灰鼠皮裙……”
玲珑笑着打断她,“哪件最暖和啊?”
乳娘面有得色,“那当然是紫貂披风了。姑娘,若论皮毛,紫貂才是最好最贵重的。若放在寻常人家,像姑娘这正长身子的年纪,便是家境好,也少有舍得拿紫貂给做衣裳的。可咱们家么,大爷和大太太最疼姑娘,还没到冬天便紧着给姑娘制新衣了,连紫貂都有!”
乳娘取出一件藕荷底印山水花鸟纹缂丝紫貂披风,献宝似的捧到玲珑面前。
这件披风无论面料还是皮毛都稀罕少见,莫说玲珑这样的小姑娘,便是哪家夫人太太穿在身上,也是会珍而重之的。
玲珑笑着看了一眼,“真的暖和么?”
乳娘乐呵呵,“那是自然。便是大雪天,也不会觉得冷!”
玲珑眼珠转了转,“真的大雪天也不冷么?我不信。”
乳娘见玲珑虽依旧一脸天真,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却调皮的看着自己,这才明白玲珑的用意,不由得笑了,“敢情姑娘是想出去转转么?也不明说,倒跟我绕了半天圈子。”
玲珑也笑了,“我不只是想要出去转转,还想去找爹爹呢!乳娘想想,这大雪天的,爹爹一定不会出门,我若去陪爹爹说说话,岂不是和乐得很?到下午晌,我便拉爹爹回内宅和娘一起用晚膳,用过晚膳也不许爹爹走,要听他讲古。”
玲珑这一番话说下来,乳娘大为动心。
喻老太爷一直醉心于考据之学,近年来愈加沉迷,已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常年住在书房。喻大爷和喻二爷少不了要跟在父亲身边服侍,渐渐的也不是每天都回内宅,住书房的日子越来越多。喻家的男人向来自命清高,便是住书房也是清清净净的一个人,不至于像有些轻浮人家似的,书房中会有美婢相伴。可是这样一来,乔氏免不了独守空房,何等冷清。乳娘原是乔氏从娘家陪嫁过来的丫头,自是对乔氏忠心,听玲珑这么一说,想到这隆冬季节的夜晚自家小姐会有夫婿、爱女陪在身边,怦然心动。
玲珑见乳娘面上还有犹豫之色,笑吟吟问道:“我爹娘并不是不许我出去,对不对?”
喻大爷和乔氏当然不是要把玲珑关在屋子里,只是担心她身子还虚弱,容易受凉,不许她频繁外出而已。
乳娘看看手中的紫貂披风,看看玲珑满是期盼的眼神,终于点了头。
“乳娘真好。”玲珑目的达到,笑咪咪。
“姑娘学坏了。”乳娘嗔怪着,替玲珑装扮好,送她出了门。
鹿皮小靴踩到新雪上面,咯吱咯吱的,声音很好听。玲珑用力踩了几脚,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心情愉悦。
走,去向有肉吃的地方!
喻大爷的午膳肯定是荤素搭配,样样俱全。父女之亲,蹭顿饭吃,应该是可以的吧?
玲珑嘻嘻笑起来。
临窗大炕上摆着炕桌,炕桌两旁,喻大爷和喻二爷面对面坐着,饮酒、闲话。
这兄弟两个都是好相貌,高大俊朗。不过,喻大爷更温文内敛,喻二爷却是活泼多了,他兴冲冲说着年轻时的趣事,眉飞色舞,兴高采烈,说到高兴处,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叹道:“当时朱颜两年少——”
门被推开了,探进来一个戴着雪帽的小脑袋,冲着炕上的二人嘻嘻笑,“当时朱颜两年少……十一郎和十七郎……”
她笑容中满是讨好之意,语气也有些迟疑,显然是不知道这话该不该说,能不能说。可是,她胆儿挺肥,竟还是说出来了。
喻大爷看着只探进一个小脑袋的玲珑,嘴角翘了翘,并没说话,喻二爷却是拍腿大笑,“小玲珑来了?快进来!”喻二爷招呼玲珑炕上坐下,笑逐颜开,“你还记得不?你小时候可好玩了!那年你是几岁来着,还没有桌子高的小人儿,淘气的很,躲在叔叔身后,压低声音偷偷叫,‘十七郎’‘十七郎’……叔叔猛的一回头,只见你小脸上笑容一下子没有了,警觉的看着叔叔,身子慢慢斜了过去……”
玲珑讪讪的,“那个,我大概是寻思着,若叔叔要打我,我转身便逃……”
喻二爷笑的打跌。
喻大爷也是莞尔。
喻大爷笑道:“珑儿进屋子有一会儿了,这披风可以脱了。”喻二爷道:“大哥说的是。”替玲珑把披风解下,交给童儿,命他挂起来。
喻大爷命童儿再拢一个火盆,童儿答应着,不多时,抬了个火盆进来。喻二爷不解,“多添火盆做甚?想热死人不成。”喻大爷笑了笑,“你不怕冷,我闺女却是怕的。”喻二爷恍然,“是了,小玲珑病才好,冻着了可不成。”
屋里暖烘烘的。
玲珑心里也暖烘烘的。
喻二爷笑问,“小玲珑,这大下雪天的,你怎地忽然来了?”玲珑嘻笑,“我本是在房中闲坐赏雪的,后来掐指一算,知道爹爹和叔叔缺一个斟酒的人,便过来了。”
“掐指一算么。”喻大爷、喻二爷都是粲然。
玲珑拿起酒壶为喻大爷、喻二爷分别斟上酒,斟完,惬意的嗅了嗅,闭眼叹息,“好香!”
喻二爷伸出大拇指夸奖,“小玲珑真识货,这是三十年的陈酒佳酿,香气扑鼻!”喻大爷却微笑道:“这酒很烈,小孩子家家的,不许喝。珑儿莫乱打主意。”玲珑很有几分不好意思,小声嘟囔,“我才没有想喝酒呢。”
我真的没有想喝酒,我想吃肉。
玲珑瞅了瞅炕桌上的下酒菜,见有牛肉、水晶肴肉等,都不是自己素日爱吃的,更兼沾上了酒气,味道更应该不好了。
“我穿越了半个喻家,长途跋涉而来,为的就是吃肉啊。”玲珑瞅着桌上的下酒菜,心中发闷。
喻大爷微笑看了玲珑一眼,“珑儿小时候很喜欢玩水,你大嫂惯孩子惯的不像样,拿白玉杯飘在水盆里给她玩耍。她可高兴了,拍着小手笑,玩的不亦乐乎。”
喻二爷不由的“咦”了一声。
一般的白玉杯自然是不能飘在水盆里的,只有精工制作、像纸一样薄的玉杯,才可能飘在水上。要把玉杯雕的像纸一样薄,需要能工巧匠花费无数心力方能做到,可以想像珍贵程度。乔氏妆奁丰厚,有这样的宝贝不稀奇,可是能拿来给玲珑玩耍,却真的是出人意料。毕竟玲珑那时候还太小,根本分不清物件儿珍贵与否啊。
“娘疼我。”玲珑感激的笑了笑。
她真是很疼爱女儿,用这么贵重罕见的东西给女儿当玩具。可是,恕我斗胆,想跟父母亲大人商量下,玉杯能换成美味的肉肉么?
民以食为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