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时,渭水总渠口终于被堵住了,晚上,卫鞅在眉县县府接连发出三道命令。
第一道,命令赵亢带领县城驻军步卒二百人并沿岸民众,立即抢修渠堤,第二道,命令车英带领铁甲骑士,星夜到戎狄聚居区缉拿所有罪犯,不许一人逃匿。第三道,命令各县将新法颁布三个月期间,公然聚众恶斗的罪犯全部押解到眉县。
赵亢、车英和信使们出发后,卫鞅心潮难平,灯下提笔疾书两信,吩咐快马使者即刻送往栎阳左庶长府。
此刻,秦庄公正在庭院里练剑,稍稍出汗,便回到书房埋首公案。
新法颁布三个月他案头的简册骤然增加,全部是朝野城乡通过各种渠道直接送给他的民情密报。
目下,秦庄公埋首书房,就是要谋定一个善后之策,以防万一。
“王上,左庶长府领书大人求见。”黑伯再书房门口低声禀报。
“景监?让他进来。”秦庄公有些惊讶,景监在夜半时分来见,莫非有大事?
景监疾步走进,拱手道:“王上,眉县三族与戎狄人大肆械斗,死伤无算,左庶长卫鞅已经赶去处置,这是左庶长给王上的紧急书简。”
“为何械斗?”秦庄公问。
“孟西白三族堵了干渠,戎狄人争水,故而大打出手。”
“准备如何处置?”
“左庶长决断尚不清楚,想必给王上的书简里有禀报。”
秦庄公打开手中铜管,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但见酣畅淋漓的一片字迹:
“卫鞅拜会王上,眉县私斗,乃刁民乱法与秦国痼疾所致耳。臣查,其余郡县亦有乱法私斗者三十余起,治国之道,一刑,一赏,一教也。刑赏不举,法令无威。乱民不除,国无宁日。臣拟对犯罪乱民按律处置,无计多少。本不欲报王上,朝野但有恶名,臣一身担之。然法令初行,王上当知,臣若有不察,请王上火速示下,臣卫鞅顿首。”
秦庄公思忖有顷,问道:“依据新法,此等私斗,该当何罪?”
“回王上,纠举私斗,首恶与主凶斩立决,从犯视其轻重罚没、苦役。”
“首恶和主凶有多少?”
“详数景监难以知晓,推测当在三百名以上。”
“从犯呢?”
景监踌躇道:“臣大体算过,仅眉县双方从犯,就在三千人以上,加上其余郡县,大约五千人不止。”
秦庄公沉默了,假若这是一场战役,就是死伤上万人,也不会有任何人说三道四,更不会有任何人沮丧动摇。可这是刑杀,是国法杀人,三五十人还则罢了,一次杀数百名犯人,这实在是旷古未闻。
“景监,你有何思谋?”秦庄公猛然问。
景监一直在沉默,见国君问他,毫不犹豫的回答:“臣以为,变法必有风险,风险与亡国相比,此险值得一试。”
“好,说的好,我等不谋而合。”秦庄公微笑点头,走到书案前提起铜管大笔在羊皮纸上一阵疾书,盖上铜印,卷起装入铜管封好,递给景监道:“景监,火速派人送給左庶长,如果能离开,最好你到眉县去,左庶长目下需要帮手。”
“臣遵命。”景监接过铜管,转身疾步而去。
日上三竿,景监已经赶到眉县,卫鞅在县府后院临时腾出的一间大屋里翻阅户籍简册,见景监风尘仆仆的走进,惊讶笑道:“正想召你,你就来了,先坐。”转身吩咐仆人上茶上饭,景监未及擦汗便从怀中皮袋掏出铜管:“左庶长,这是王上的书简。”卫鞅接过打开,两行大字扑人眼中:
“左庶长吾卿,疲民乱法,殊为可恶。新法初行,不可示弱。
但以法决罪,毋虑他事。赢也五月。”
卫鞅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将羊皮纸递给景监,景监一看,兴奋道:“王上明察,左庶长可后顾无忧了。”
卫鞅淡淡笑道:“后顾之忧何尝没有?”这时仆人捧进茶饭摆好,景监匆匆用饭。
卫鞅道:“领书暂且留在眉县几日,这是一场大事,需周密处置,不留后患。”
景监道:“我已经将栎阳府中的事情安排妥当,左庶长放心,我来料理杂务。”
卫鞅道:“今日最要紧的,是会同赵亢,理出罪犯名册。”说话间,景监已经吃罢,两人秘密商谈了半个时辰,便分头行动了起来。
两天之后,决堤的大水在炎炎赤日下迅速消失在干涸的土地里,大路小路更是干的快,除去多了些坑坑洼洼,几乎和平时没有两样,赵亢和车英已经分别将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的械斗参与者,全部押解到县城外的临时帐篷里。
太阳升起三竿时,景监高声下令:“将人犯押进法场!”
车英一摆手中令旗,两千骑士让出一个门户,一队长矛步卒分两列夹持着将长长的人犯队伍押进法场,人犯们穿着红褐色的粗布衣裤,粗大的麻绳拴着他们的手脚,每百人一串,缓缓蠕动着走向法场中央。四野高地上的民众鸦雀无声,他们第一次看见成群结队的“赭衣”,第一次看见战场方阵一般的红巾短刀行刑手,每个人的心都不禁簌簌颤抖起来。 赭衣囚犯们再也没有了狂妄浮躁,个个垂头丧气,面色煞白。最头前的是孟西白三族的族长和二十六个里正,以及戎狄移民的族长,他们都是六十岁上下的老人,一片须发灰白的头颅在阳光下瑟瑟抖动。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曾经在战场厮杀过,为秦国流过血拼过命。直到昨天,他们还对晚年的生命充满了希望,相信栎阳会有神奇的赦免,相信秦国绝不会对孟西白这样的老秦人和穆公时期的戎狄老移民大开杀戒,不相信一个魏国的中庶子能把秦国颠倒乾坤。
此刻,当他们从一片死一样沉寂的人山人海中穿过,走进杀气弥漫的法场,人们才第一次感到了这种叫做“法”的威严,感到了个人生命在国家法令面前的渺小。两个兵卒将为首的孟氏族长孟天仪,夹持起来靠在木桩上。老族长似乎终于明白过来,白发苍苍的头颅靠在木桩上呼呼喘息。突然,他挺身站起,嘶声大喊:“秦人莫忘!私斗罪死耻辱!公战流血不朽!”喊罢纵身一跃,将咽喉对准木桩的尖头猛然跃起斜扑,只听“噗”的一声,尖利的木桩刺进咽喉,一股鲜血喷涌飞溅!孟天仪的尸体顿时直挺挺的挂在了木桩上。
刹那之间,孟西白三族的人犯一片大嚎,挺身而出,撕声齐吼:“私斗耻辱!公战不朽!”纷纷跃起,自撞木桩而死。
喊声在河谷回荡,四野山头的民众被这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刑场悔悟深深震撼,竟然冲动的跟着喊起来:“私斗耻辱!公战不朽!”喊声中夹杂着一片哭声,那是圈外人犯亲属们的祭奠。
变起仓促,景监大为愣怔,卫鞅点头道:“临刑悔悟,许族人祭奠,回故里安葬。”
车英令旗挥动,鼓声大作,在举令旗:“行刑手就位!”
七百名红巾行刑手整齐分列,踏着赳赳大步,分别走到各个木桩前站定。
“举刀——!”
“刷”的一声,七百把短刀一齐举起,阳光下闪出一片雪亮的光芒。
“一,二,三,斩!”
七百把厚背大刀划出一片闪亮的弧线,光芒四射,鲜血飞溅,七百颗人头在同一瞬间滚落在绿油油的草地上。
一只黑色的鸽子冲上天空,带着隐隐哨音,向东南方向的崇山峻岭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