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霜一愣，她看了舒晴好一会儿，才叹气道：“舒晴，你还是不甘心？”
她摇摇头，从舒晴的手里抽回自己的手，拿起椅背上的外套，神色复杂的看着她。
“我虽然接触得不多，可从那天抽血的时候就看得出来，他们两个人中间，再也容不下别人。你这又是何必呢？”
舒晴咬着下唇，脸色有些发白，缓了一会儿才说：“这么说，你是一定要告诉以琛这个消息了？”
厉霜点点头，骨子里的那种傲气再度无形透出来，“我是个医生。”
舒晴紧了紧手指。
“看来你今天是没法心平气和的跟我吃午饭了，我们再约时间吧。”厉霜惋惜的推开门。她是个医生，她希望最起码她的手里是干净的，因为她的手不仅要接触沈言欢，更要替厉铎拿手术刀。她绝不允许自己用不洁净的手为厉先生诊治。
“所以在你心里，医德比伯父的性命更重要么？”
舒晴突然在她背后喊了一句。
厉霜身心一颤，猛地回过头来，语气不免有些严厉，“你这是什么意思？关厉先生什么事？”
舒晴缓缓坐回位子，又叫了两杯咖啡，淡淡道：“我想，以琛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来吧？”
她的语气在厉霜听来有些微微的刺耳，但厉霜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回去坐下，她把咖啡往旁边一推，显然并不打算喝。
“舒晴，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你知道的，我决不允许——”
“绝不允许任何人对伯父不利，”舒晴淡淡接了一句，往自己那杯咖啡里丢了一块方糖，直直望进厉霜的眼里，“包括我，也包括以琛。”
“你知道就好，”厉霜脸上没有半分放松，她看看表，“我可以给你十五分钟。”
舒晴搅动着咖啡，美式咖啡里氤氲出方糖的香甜，她又加了一块，心满意足的闻了闻。
“这个道理很简单。神秘博士回来了，你知道吧？”
厉霜脸色一变，正色道：“知道。”
舒晴笑笑，“以我对伯父的了解，他让你来，应该给了你两张纸条吧？”
“你怎么知道？”厉霜脱口而出，等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有些懊恼的咬着下唇。
她的社交活动几乎为零，长年累月的只关心厉铎的健康状况，可以说是一心扑在医学上的宅女，揣测人心和套话这种事，她根本不擅长。
而舒晴，却是个中好手。
“你不用惊讶，因为当初我回国，他也给了我两张纸条。”舒晴自然的耸耸肩，“如果沈言欢怀孕了，你就会照着怀孕的那张纸条行事，对么？”
“这是自然。”厉霜有些不耐，对于厉铎的命令，她向来是无条件执行。
舒晴放下咖啡勺，意味深长的看着她，“我打赌，那张纸条上一定写着，留下以琛，照顾沈言欢。”
“这又如何？”厉霜紧紧皱着眉，“你别跟我打哑谜，有什么说什么。”
“我不会说我的结论，因为我相信你有自己的判断，我只说事实。”舒晴似乎恢复了巅峰时期那种宠辱不惊的气度，她似笑非笑的看着厉霜。
厉霜几乎要被她隔靴搔痒的说法给逼疯了。
“事实是，神秘博士回来了，但伯父却要以琛留在沈言欢身边照顾她。你想想，这意味着什么？”
厉霜愣了愣，回味着这句话。
突然，她脑中灵光一闪，心头浮上一个可怕的念头。
“厉先生要……”
舒晴欣慰的点点头，字字清晰。
“他要替以琛上战场，而以伯父现在的身体状况，小霜，你觉得，他还能——”
“闭嘴！”厉霜猛地拍案而起，她显然焦躁起来，因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厉铎的身体状况，而她也有所耳闻，那个神秘博士在十几年前几乎让厉铎的事业毁于一旦，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狠辣角色。
从那之后，厉铎好像就卷入了某种可怕的诅咒，身边最亲的人一个个死去，而现在，他自己又在生死线上挣扎！
舒晴没有再说什么，她拿起桌上的发带，重新绑在头上，“谢谢你的咖啡。无论你做什么选择，小霜，我还和从前一样，尊重你的决定。”
她拉开椅子，走了出去。在路过窗边的时候，她不动声色的看了厉霜一眼，她知道，无须担心。
舒晴伸手遮了遮太阳，突然笑得明媚动人。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啊。”
……
厉霜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医院的，这里的院长是她大学时的老师，所以她这次才借了实验室来分析沈言欢的血常规数据。
离和厉以琛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厉霜枯坐在电脑前，打开抽屉，拿出那份已经签过字的报告看着。
改，还是，不改？
厉霜在心里天人交战，一边是她奉为圭臬的医德，一边是她敬若神明的恩人。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纠结得久了，她好像突然想通了四个字。
轻重缓急。
她不是要害沈言欢，她只是延迟一段时间公布真相。而这段时间足够厉铎和厉以琛父子联手，打败那个什么混蛋博士，到时候她再说，双喜临门，也是一桩好事。
更重要的是，这样厉铎就不用孤军奋战了。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电脑改动了几个血常规的数据，然后打印出来，在医学结论那一栏，填了三个字。
未妊娠。
她刚签完名字的最后一笔，敲门声就及时的响了起来。
厉霜闭了闭眼，盖好笔帽，打开了门。
“厉医生。”厉以琛微微点头致意。
沈言欢紧张的握着他的手，也僵着脖子朝厉霜微微点头，“厉医生。”
不知道为什么，厉霜看到沈言欢眼底的期待，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的视线微微下移，停在沈言欢平坦的小腹上。
虽然已经三个月了，但因为她的胎盘附着于子宫后壁，并不怎么显怀，到后期如果胎儿入盆晚，她的身材并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厉霜估计着，最少还有两个月可以拖，她暗暗发誓，一定会好好照顾沈言欢的胎儿，就当做是她的报答。
沈言欢看她一直盯着自己的小腹看，心里没底，她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连声音都紧张得有些发抖，“厉医生？”
厉霜回过神来，不经意间和沈言欢打了个对眼，她眼中浓重的不安让厉霜突然犹豫了，她脱口道：“我正要再确认一遍，你们先到外面等一会吧。”
“好。”沈言欢连忙答应，拉着厉以琛出去，关门的时候不忘说，“厉医生，我们不着急，您慢慢来。”
她珍而重之的关上了门。
厉霜突然脱力一般坐倒在椅子里，她懊恼的揪着头发。她对沈言欢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说不上讨厌，但也说不上喜欢，对厉霜来说，她只是自己孕检的对象而已。
可刚刚沈言欢那样谨小慎微的举动，却让厉霜心中一疼。
她拿出之前的那份报告，两份报告并排放在一起，结论却截然相反。
厉霜必须从这里面选一份，作为自己的医学结论。
她再度迟疑起来。
门外，沈言欢也满心忐忑，她握着厉以琛的手，喃喃道：“万一……我是说万一……”
“放心，无论如何，我都在。”厉以琛拍拍她的手背，把她拉进怀里抱着，他心里也同样焦灼，但他不敢表现出来，他怕他的小妻子会失了主心骨。
医院的门并不怎么隔音，厉霜也听到了他们的话。她闭着眼，准备随机选一份，然后无条件的服从。
可那两份报告的位置丝毫没变，而她的手早已遵从她心底最真实的想法，伸向了左边那一份。
她把剩下那份塞进了角落的碎纸机里。
没有退路了，厉霜。她对自己说。
厉霜猛地站起来，打开门，避开沈言欢的目光，把报告交给了厉以琛。
“抱歉。”厉霜由衷的说。
沈言欢的心一下子掉进冰窟窿里，厉以琛眉头也是一皱，他立刻翻到报告的尾页，直勾勾盯着“未妊娠”三个字，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
沈言欢的反应无疑更直接些，她脸上毫无血色。
她甚至不自觉的抚上自己的小腹，好像想从那里摸出一个婴儿来。
厉霜内心煎熬着，刚才做的心理建设，因为沈言欢这一个简单得再也不能更简单的动作而崩溃，她微微低下头，从某个角度看，像是在认错。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以我的性命发誓，一定会照顾好你的宝宝，拜托你，撑两个月。厉霜在心里默念。
厉以琛手里死死捏着报告，有点不可思议，沈言欢虽然没有显怀，可月事三个月不来，又嗜酸，竟然不是怀孕？他直直盯着厉霜，寒声道：“你确定？”
厉霜心里很乱，而厉以琛冰冷如刀的目光更让她慌乱，厉霜想着厉铎在手术台上奄奄一息的样子，镇定下来，直视着厉以琛的眼睛，“如果厉总信不过我，可以再找别人检查一次。”
她已经尽力把这话说得坦荡了，可心里却捏着一把汗，她在赌，赌厉以琛不会不信她。
“我想太太的月事迟迟不来，是因为最近压力太大导致的内分泌失调。”厉霜咬着牙说瞎话，“您从数据上就会知道，她的某些参数很不稳定，需要……”
“我不信。”厉以琛突然沉声道。
厉霜一惊，忍不住握紧了手。
“我们再做一次检查。”厉以琛拉着沈言欢往外走，他的袖子忽然一紧。
“以琛……”沈言欢低声叫他。
她声音比小奶猫的叫声大不了多少，厉以琛的心仿佛被撕开一道大口子，呼啦呼啦透着风，他甚至不敢看她惶然受伤的眼神。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沈言欢才缓缓抬起头来，她腮边还有两行明显的泪痕，可她却在笑，仿佛狂风暴雨摧残过后柔弱的小花，强撑着舒展开花瓣，她努力的擦去泪水，努力的在笑，“我好饿啊……”
厉以琛心中一阵抽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把他的心撕碎了狠狠扔在地上，重重踩了几脚，末了还要泼一桶硫酸，咕嘟咕嘟冒着酸疼的血水。
厉以琛猛地把沈言欢按进怀里，低声道：“言欢，我们会有的，相信我，我们会有的。”
沈言欢重重点头，一边流泪，一边揪着厉以琛的衣服，喃喃道：“我没有难过……我只是……好饿……”
厉霜咬着下唇，不忍再看。
……
回到宋家别墅，宋家两兄弟出去了，厉以琛给沈言欢做了满满一桌子的早餐。
他用做饭在发泄着自己这几天以来的焦虑。
沈言欢说着好饿，可其实，连半碗粥都没有喝完。
两人沉默着，沈言欢端着碗，看似毫无异状，但她的手却在微微发抖，厉以琛红着眼，他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自己，要不是自己在帕劳的时候给了她希望，她何至于这样受伤！
他亲手给了她一个美丽的肥皂泡，然后用针，扎破了。
“言欢……”厉以琛张了张嘴。
沈言欢身子一震，碗里的粥洒了一点出来，粥是热的，她的手指立刻红了，厉以琛赶紧抽了纸巾给她擦掉，拽着她去水龙头下冲水。
哗啦啦的流水似乎拧开了沈言欢心里的某道闸门。她哽咽的看着水流，突然拉住了厉以琛的手。
“对不起……对不起……”
厉以琛心痛得无以复加。
沈言欢靠在厉以琛肩头，哭得像个被抛弃的孩子，她的眼泪源源不断的渗进厉以琛的衣服里去，汇成细细的水流，淌过厉以琛的心口，烧成一片火海。
不知道哭了多久，沈言欢大脑有些缺氧，脸色惨白。
她咳嗽一声，又带起了另一声，接着咳嗽就连绵不绝的响起来。
“我叫厉霜过来！”厉以琛扶着她，立刻掏出了手机。
“别……”沈言欢心中又是一疼，虚弱道，“我想睡一会儿，今天不叫医生了，好么？”
她哀求的眼神满是心有余悸的疼痛。
现在叫医生来，无异于在她的伤口上撒盐。
厉以琛咬咬牙，把她抱回卧室。
沈言欢很快昏睡过去，她昨晚本就忐忑的一宿没睡，她甚至还跟他讨论孩子的名字，可没想到……
厉以琛坐在她床边，伸手抚平她眉间的皱纹。
“嗡——嗡——嗡——”厉以琛兜里的电话震动起来。
这震动似乎惊动了沈言欢，她蹙起眉来，疼痛的轻哼一声。
厉以琛连忙出去，看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心中浮起一丝希望。
“厉医生，结论出问题了？”
电话那头的厉霜咬着下唇，鼓起勇气道：“没有，我是来传达厉先生的命令。”
她看着手里那张纸条，那是只有确定沈言欢没有怀孕才能打开的纸条。
上面的几个字，深深刺痛了厉霜的良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