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男子的伤病不容忽视,若不医治,命不久矣。
而她自顾尚且不暇,又如何去救人?
她蹙起眉,目光闪烁半晌,还是觉得应该搏一搏。
城中是去不得的,她忽然想起了远在回山的解连城。
回山老叟是潇阳王的师兄,住在回山,离此不过百里。
潇阳王曾说过,他在回山一待数年,与师兄感情甚笃。
这城中百万臣民,见了她蒋萋萋如苍蝇见了裂缝的鸡蛋,趋之若鹜。
可回山老叟却不一定会出卖她。
十万金和万户侯,她想,回山老叟大概还看不上的。
说干就干,她当即决定带着这人去回山。
虽然,她其实从未去过。
去回山之前,她必须要侦查一下地形,顺带打听一下回山的情况。
她丢下男子,戴了面纱出了门。
依旧走僻静的街巷,依旧寻茶肆酒楼人多的场所,她很快融入了人群之中。
断断续续听了关于回山的传闻,断断续续打听到去回山的路径,她买了食物和水囊,满意归来。
归来,陌生男子仍在桌上昏迷不醒。
她走近,见他脸色愈发苍白,呼吸愈发微弱。
就算是高热,一个成年人大约也不必狼狈如此。
总还有些抵抗力的。
她不知道这男子为何长得好看,身体却很差,微微蹙眉。
蹙眉,却见地上泅着一滩乌黑的血迹。
血迹不多,颜色乌黑,略略发紫。
一看就是中毒之兆。
她大惊,晨间醒来她还不曾见这污血,此刻怎么竟湿了这么一大滩?
她低下头仔细查看,终于看见男子的背上,有一线红色。
原来,竟伤了脊背。
高热,中毒,受伤,昏迷,若再不医治,看来是真的要死了。
她不敢再耽搁,匆忙收拾了东西,扶着这人出门。
这人已走不动了。
她微一沉吟,再次丢下他,出门。
这一回,她寻了个破旧的马车,拉车人并不多言,只抬高了价钱道:“去回山,少说也要五十里路。要你一百两真是不冤。若是人死在我的车上,我还得担上晦气。”
他说的不假,也算是拉车之人的常情。
萋萋点点头。
价钱商议妥当,她忙进了小院,将男子背出来。
好不容易将人挪上了车,车夫却还要加价。
“怎么说也得一百五十两银子。你看这人分明已经死了,你却让我拉着一个死人上山,实在晦气。”
车夫黑着脸,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萋萋蹙眉,“唰”的一声抽出了刀子:“走不走?”
夜色很深,街巷中空无一人,小院一看就是久无人居的地方。
她身上散发的杀气,却如滚滚海浪,霎那间弥漫整个街巷。
连那毛色粗鄙的老马,也忽得抓紧了四蹄。
惊得汗毛也竖起来了。
车夫一个趔趄,惨白了脸摆手:“女侠……好说,好说。”
她将一百两丢给他,低声道:“走。”
马车一路往回山去,再无耽搁。
不过跑了半个时辰,却见黄沙深处,一排巨大的沙柳树挡住去路。
黄沙一片,夜色漆黑,沙柳树下正有人牵着骆驼议论价钱。
似乎也是看病之人。
萋萋道:“这里是回山?”
车夫目光闪烁,再不肯走,推说老马疲乏,跑不动了。
“女侠,这里离回山还有很远的距离,别说是马车,就是人走也去不得。你……你这银子,我不赚也行……”
说完,竟飞一般的跑了。
连老马和破车也不要了。
萋萋的短刀渗人,他是怕被她害了性命。
这人敢赚黑钱是真,却不敢赚命钱。
眼看着见到了活人,料定她不敢当着人前杀人,登时跑掉了。
她无奈,瞧着马车中的男子,一转身跳下了车。
沙柳树下,几人还在争论价钱。
骆驼主人要价太高,而那看病之人无钱出价。
商定等人医治好,双倍奉还。
这些托口话谁不会说,她心头一喜,匆忙上前定下骆驼。
眼看着她要带着陌生男子骑骆驼离开,那些人却不肯依,登时大闹起来。
拔剑相向,骆驼主人立刻跑得很远,生怕血溅当场。
她无奈,只好拔剑迎击。
最后,竟侥幸胜了。
终于,能去回山。
夏日的夜,冰凉。
千沙城的天空很美。
浩瀚星海,颗颗闪烁,美轮美奂。
她第一次看着朗朗星空,不由得爱上了这感觉。
似乎,也曾有那么一日,她曾骑在骆驼上,看这美妙的风景。
身畔,似乎有人作陪。
而今……
她看着躺倒在骆驼背上的陌生男子,淡下了脸色。
到回山,又去一个时辰。
夜色正浓,黄沙漫漫,峡谷中,竟不算寂静。
来此寻医的人挺多,连骆驼队的生意也带好了。
她忍不住庆幸。
笔墨粗重的回山二字,在老树上招摇,她骑着骆驼徐徐进入。
到了类似山门的地方,正有一个小童,与求医者争执。
“都说了回山有规矩,三不救。你们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走?”
小童的声音脆生生,十分好听。
可惜,说出的话却比寒冰还凉人的心。
萋萋目光一闪,登时一喜,慌忙跳下骆驼,朝前走去。
求医者还在求告:“咱们少爷不算太美,却也不是太丑,顶多算是一般美,绝不属于这不美不丑,太美太丑的范畴。小先生可否通融一二,容我等上了回山,面见老叟?”
说话人本身就是个老叟,长长的胡须花白,观之正派。
那担架上的少爷,面色苍白,生机渐无,但也容貌出众、正直诚恳,不像是歹人。
怎么这样的人,也不能救?
小童却不高兴:“大半夜的,小爷陪你在这里吹风,已是仁慈。救不救人不是你说了算,是老叟说了算,你们回去吧。”
他摆摆手:“下一个。”
立刻有人抢上前去,匆忙汇报自家情况。
萋萋靠近,瞧着那瘦高的小童,微微一笑:“我这里也有个重症的病人,烦请为我医治医治。”
回山问话,一字千金,排队也是难上加难。
好不容易排到队,却被她插队问话,纵然这汇报之人生得和气,却也忍不住飙出了火气:“你是谁,还没轮到你,怎容你回话?”
气氛剑拔弩张,连小童也跟着转过脸来,想要看看这不按规矩出牌的人是何方神圣。
然而,看了一眼,他却眨了眨,忍不住凑近了半步,迟疑道:“哪里来的美娇娘,这般眼熟?”
萋萋一笑:“是我。”
“哈哈……”小童大笑起来,拍拍手:“好好好,总算是来了个有趣的人,不那么寂寞了。走,上山。”
言毕,径直走向萋萋,伸手勾住了她的胳膊。
如此亲密,放在一个年轻“小爷”和一个年轻“女子”身上,似乎不那么妥当。
众人脸色变换,根本没办法接受这画面。
萋萋忍不住勾唇:“都说了,我有个病人,急需要救治。”
小童一怔,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见骆驼上趴着的重病男子,随意道:“这人不算太美,也不算太丑,所幸也不是不丑不美之流。行了,就他吧。”
一句话,登时让场面混乱起来。
原来,这三不救的“评审官“根本不是回山老叟,而是这容貌俊秀的小童。
原来,大家只要把他哄得高兴,就能上山治病。
一时间,多少人的价值观被颠覆,真是难以预料。
至少,站在前头几家,立时将他们围拢,七嘴八舌的强辩起来。
“这位小爷,您看,我家小师妹生得美貌如花,不比这位姑娘差了。您是不是也……通融通融。”
说着,一个美貌的小姐竟涨红着脸凑上前来。
小童一步退后,不耐烦道:“我最不喜欢这等娇小姐,走开走开……”
他也不等众人再说话,拉着萋萋走到骆驼边,一伸手,将人拽了下来。
男子掉在地上,疼得蹙眉。
然而,也只是微微蹙眉而已。
生死之间,疼痛感也会减弱,果不其然。
萋萋道:“小心。”
小童不屑,拖着男子的一只脚,往怪石后走去。
萋萋慌忙跟上。
其余人见状,“呼啦”一声争抢过来。
然而,只不过一眨眼,他们便消失了。
只留下众人对着空阔的山谷,空荡荡的两只怪石,惊愕莫名。
上山的路很奇怪,萋萋还没看清楚,便飞了出去。
睁开眼,眼前豁然开朗,正是青青草地。
小童回头:“到了。”
她忙从草地上站起来,回头看,什么也没看到。
小童仍拖着男子的一只脚,往草地深处走去。
她忙上前,扶住了男子的肩臂,总算是减轻了他的痛苦。
参天大树,对月无言。
树后,飘渺阁楼静寂安然。
这里,与百丈黄沙差别巨大,恍惚间像是到了人间仙境。
萋萋驻足在楼前,怔住了。
小童笑嘻嘻:“怎么,第一次来,是不是很震撼?”
她点头。
小童哈哈一笑:“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我从南到北,从北到南,从来没见过你。师父说,你进宫了,是真的吗?”
这小童便是当初在丽山断头崖上,救助萋萋的小童。
实实在在的女儿身。
空作了男子打扮,还自称“小爷”,也亏她敢说。
萋萋一笑:“是的,我嫁人了,也有了孩子。”
小童惊讶,半天说不出话来。
萋萋道:“你也长高了很多,是个大姑娘了。”
小童翻个白眼:“小爷可不想做姑娘,像你一样嫁人生子,落得这般……”她哼了哼:“进去吧,师父这几日正说,有缘人会来求医,真没想到,是你。”
萋萋一愣,回山老叟岂能未卜先知?
竟知晓有缘人将上山求医。
可她一路来,并未暴露身份。
突然目光闪了闪,跟着小童走上了设了机关的长廊。
长廊尽头,厅门大开,灯火辉煌。
一人妖冶邪魅,青衫抚琴。
琴声悠扬,身处楼外,竟不能听得。
此刻站在厅门口,方听出琴声悠扬,辽远空阔,不惹尘埃。
听得脚步声,厅中人抬起头,勾唇一笑:“果然是你。”
萋萋眼皮一跳,低下头:“萋萋拜见恩人。”
这是离开丽山断头崖,第一次这般称呼他。
从前有许多原因,竟未能出口。
他目光一闪,捕捉到“恩人”二字,哈哈一笑:“师弟深陷逆境,有你一路相扶,纵然身死而不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