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柴的老者从炕上拿过了烟杆,装了一袋烟后凑近灶膛点燃了,“吧嗒吧嗒”的抽了几口说道:“老孙家的女娃,送去了没有?”
这时,老者边上一个看起来四五十多岁的女人说话:“嗳嗳,送去啦!不过,好像瞧着那边还是不满意呐,到现在了也没个信儿!”女人侧身坐着,灶膛里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倒是看的真切。女人有些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花袄,看样子样式很古朴,扣子还是旧式的盘扣,头上盘着个发髻,因为常年戴着耳坠耳洞松弛,一副金耳坠把耳垂拉的相当的长。
老者又抽了口烟,问:“这是送去的第几个了?”
“第六个,大(陕西话:爸),可不敢再寻咧,再寻额那边的大就让人发现咧!”一边的第三个人开口说话了,操着一口陕西方言,似乎是老者的儿子。我还奇怪为什么父子俩会的方言竟会完全不同,只听老者哼了一声,道:
“你个崽子人过继给了你舅,咋心也过继过去了?别忘喽,你身上流得可是我的血!”
“大,你包(陕西话:别)说咧,额舅为了你,也不易啊!”年轻人狡辩着,老者又冷哼:“要不是你舅没能耐,我还用得着动他老孙家的人?这下瞎了,那边不满意不说,老孙子的老太婆也急疯了,上天入地的寻闺女,要让她家人查到了这,咱还能有个好?!”
中年妇女却劝到:“四叔,别把事儿想的那么糟,咱做的人不知鬼不觉,哪这么容易查到?再说了……”说着,中年妇女往炕上努了努嘴,“这娃娃能耐着呢,他出手哪有不成哒?您呐,算是捡到宝咯!”
中年妇女笑的意味深长,我这才看见原来炕上还躺着一个人,之前没有发现,是因为炕上的被褥杂乱,那人窝在一团脏兮兮的棉被中只露出半张脸,不仔细看根本不可能发现。
炕上的人显然在熟睡,观察脸部轮廓和头发,看上去是个十几岁的男孩。那个叫四叔的老者抽了一口旱烟向炕上的男孩看去,压低声音嘱咐道:“轻点声,娃娃去了趟老孙家折损大了,别吵着他!”
中年妇女嗳嗳的不再说话了,另一边四叔的儿子问道:“大,额就不懂,你说陆老财寻介多啥,呃……那叫个啥命格的女子,到底干啥咧?”
“全阴命格,还得是七月半出生,哎……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个啥,咱送去的这六个女娃娃,没个好哦……”四叔叹气的摇摇头,语气里倒是有些惋惜。
“****个先人,额才不管陆老财究竟干个啥,按人头给钱就成!大,给了钱,你奏去滋阳县城买个宅置块地,包窝在这穷地方受罪咧!”
“哎……作孽哟,老孙家一直对我不错,小英这娃娃也是我头子看着长起来的,眼瞧这姑娘大了要嫁人了,我却把她……哎!就是去县城买了房地,我也住不踏实哦,迟早要遭报应啊……”四叔似乎有些哽塞,灶膛里的柴噼啪的响了两声,几人都沉默了下来。
我刚听出点门道来,正欲听听这些人还要说什么,伯重忽然动了一下,我一惊,转头看向他,却见他凝视着茅草屋东边的黑暗中凝神静听,好似那边有什么不对劲一般。
我瞬间紧张起来,刚要问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伯重忽然拽住我的胳膊就往茅草屋后面拖,我猝不及防,险些叫出声来,忙用手死死的捂住嘴,顺着伯重的拉扯躲到屋后。
茅草屋的后墙与山丘只有不到一米宽,我们紧紧的贴住山石,直接隐没在缝隙的黑暗中。
过了大约有两分钟的样子,忽听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木门“哐”一声被打开了,一个男子的声音语气中带着兴奋,说:“四叔,成了,那边说孙小英成了!”
只听中年妇女的声音响起:“阿弥陀佛,可算是成了!”
接着,房间里所有的人都抑制不住的笑着,门重新又被关上,我和伯重从屋后蹑手蹑脚的走出来,重新贴在窗根看去。
刚刚进屋的人和中年妇女年纪相仿,听言语之中,像是夫妻二人,四叔的儿子兴奋在和俩人说着能得到多少钱财,拿了钱之后要如何花云云,只有四叔才坐在灶前一动未动,也没有什么高兴的神色,依旧在闷头不响的抽着烟。
几人的兴奋劲慢慢平复下来,四叔的儿子就问,“说了让啥时候拿钱没?”
中年妇女的男人看了一眼闷闷的四叔,说道:“说了,赶明儿就让四叔去取。”
几人都看向四叔,四叔一愣,却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婆娘先道儿回来没看见,你在陆家等到现在,你看见了没有?他们究竟把小英咋着了?”
男人摇摇头,“我一直在门房等着来,小英送进去我就没见着。”
这时中年妇女笑呵呵的劝到:“四叔,人老陆家家大业大,这老太爷又刚从京城回来,我寻么着这些女娃娃是不是都去给老太爷当丫头的?话说回来了,就算是给抬了妾,这年景外头兵荒马乱的,进了人家陆家的门,也不算吃亏,好歹有个温饱不是?!”
四叔呸了一口,骂道:“谁家买丫头姨娘全要全阴命格的?!这话给狗听,狗都不信!”
几人面面相觑,都不再说话了。
少顷,四叔的儿子寻了个话茬,开始讨论起拿到的钱财应该如何分,结果几人说着说着,竟有了些分歧,四叔的儿子吵吵着他舅那份应该多一点,之前五个都是他舅找的,“为这,俺舅没少出力,不行,俺舅那份一定要多。”
中年妇女不乐意了,“话不是这个说法,那五个都没成,成的这个是四叔找着的,是我们夫妻俩送去的,帐可不能这么分……”
两边渐渐的吵了起来,我听得就有些不耐烦了,心说伯重叫我来,难道就是听人如何家长里短如何吵架的么?这间屋子里的人和我们又有啥关系?再说,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却三更半夜来这听墙角,真是折了我的名头!
我一直扎着马,腿酸的厉害,转头用嘴型问伯重,“还要偷听到啥时候?”
伯重却没理睬我,用手指了指屋内,示意我继续看下去。我完全不知道这种行为有任何意义,但也只能耐着性子继续看下去。
几人还在争辩着,四叔制止了两次都没能压下来,渐渐的几乎都要动起手来,声音也越吵越高。
就在几人吵的不亦乐乎的时候,炕上睡着的人忽然“哼咛”了两声,坐了起来。
几人原本都在屋中央站着,一见那人被自己吵醒了,瞬间就安静了下来,中年妇女干笑的说了一句:“该死该死,咋个把娃娃吵醒了……”
炕上的人坐着偎在棉被里没有说话,从我的位置看过去,那人被四叔的儿子挡了个正着,完全看不清正脸。四叔忙站了起来从铁锅中舀了一碗热水递上去,“醒了?没事没事,喝口水继续睡,他们一会就走。”
炕上的人接过了碗喝着,吵架的几人讪讪的坐了回去,没有了遮挡,我这才看清了炕上的人。
谁知这一看不要紧,我只感觉一股冷意从脚底直接窜到头顶,脑子里像是有无数的炮竹瞬间炸响,直接就把我震在了原地!
怎么回事?!那个人,他……他竟长着跟我一模一样的脸!
不,并不完全是,要比我现在年轻许多,那分明就是我十五六岁的时候!
卧槽!老天爷这是开的哪门子玩笑!
我呆愣愣的看着正慢慢的喝着水的“我”,全身像被灌了铅,连动一下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我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就是逃,这场景太诡异了,完全超出了我能接受的范围,我努力的找回腿上的直觉,但挣扎了几次都全然不能动。
就在这时,屋里的“我”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忽然放下水碗朝窗子看来。我“啊--”的一声就叫了出来,双腿瞬间就被刺激的能动了,地上的石头很多,我仅仅跑出去几十米就摔了几个跟头,石头划破了我的皮肤,我根本感觉不出疼痛,手脚并用的爬起来继续向前跑,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逃!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远,耳边呼呼的风声不断,直到全身的力气完全用光了,我这才一头栽倒在地上。我躺了下来,感觉胸腔里火辣辣的疼,腿也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完全是那种控制不住肌肉的生理抖动,肺大约也已经伤了,我努力的平稳着呼吸,脑子一片空白。
已经离那个茅草屋很远了吧?会不会有人追上来?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继续跑,可腿丝毫力气也用不上了,我几乎不能再站起来。耳边传来脚步声,我一惊,努力的睁开眼看去,万幸,出现在眼前的人,是伯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