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感觉到了极度的绝望,并因绝望而异常痛苦,又因痛苦而近乎疯狂。我返回大门口,发疯地打着门,打得那把大锁哗哗直响。我哀哀地哭叫着:“玉竹,你给我出来!你出来呀!妈妈找你来了——”可惜,屋子里没有半声回应。除了我的哀哀哭叫,只有野外的阵阵流水声,以及间或响起的雷鸣。
我的整个身心近于崩溃,打了半天门,最后瘫软在了门外,不停地流着眼泪。
正在我绝望无助的时候,手袋突然震动了起来,有电话。我怕是公婆打来的,担心刘军那里出意外,赶忙揩了揩眼泪,摸出电话来。
电话却是老公亮子打来的,我松了口气,接问道:“什么事?”
“当然是问玉竹和海燕的事!”亮子在电话里焦急地道,“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我觉得鼻子一阵酸,想哭出声来,却最终强忍着,没敢流露出半点悲伤,只淡淡地说:“刚到家,正打听呢,暂时没有。”
“得抓紧!”亮子忧虑地道。
“放心吧。一有消息,我就给你电话!”
打发了亮子,我手捂着鼻子,让眼泪哗哗地流下,却硬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是个要强的女人,就算到了这地步,也绝不肯服输。
我料定在李家暂时不可能会有什么新的发现,又见已经四点多钟了,心想还得在下班前去派出所呢,便打算离开。但我犹自不死心,又围着李家绕了好几圈,想寻找到哪怕一点点线索。可大雨过后,房前屋后被冲刷得没一点人来过的迹象。见实在找不到线索,我这才绝望地离开。
玉树还在派出所关着,我得想法把他弄出来。即使弄不出来,也得去看看,至少要弄清楚,他干吗要捅人家刘军啊!另外,我娘家父亲一个人在家,老境也很是凄凉,又在回家的半道上,我怎么着都得先去看看。
娘家就在月牙湾,离李家不太远。我的哥嫂都在我手里做工,子女都大了,去广东进了厂。我母亲已经去世,家里只留下年近八十的老父亲。
父亲是个长年哮喘的老病汉。他的病是我一知事就有的。在生活困难那些年,他的病常常发作,一发作起来就咳嗽喘粗气,他犯病难受的样儿,常常让看他的人都觉得喘不过气来。这些年生活条件好了些,他的病倒没怎么发作了,但却因岁数大了的原因,一发作起来就非常厉害。毕竟他已七十八岁高龄,差不多已经活到人生的最后几个年头。可怜他大儿子五十多岁,小女儿也已三十五六,却不得不独自一人拖着病歪歪的身子,留守在乡下,凄苦地过活!前年十月,天还没开始冷,他却熬不住了,在床上一躺就是一个月。在我们赶回家之前,他就一个人,不吃不喝地睁着眼睛在床上熬了三四天,险些一命呜呼……
每当想起这些,我就难过得想哭,一千遍一万遍地咬牙发誓说,一定要回家好好奉养老人。可临到每年开春,却又一再违背自己的誓言,扛起行李卷,上了外出务工的火车……是的,都外出了,老人可能死在床上,身边连个收尸的后人都没有;可要是都不出去,大家就可能都得饿死在床榻之上。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农民,总是在这种矛盾中接受煎熬,又总是在这种矛盾中顽强生存。
我来到娘家时,父亲正趁雨后无法下地在堂屋里忙碌着编竹器,邻居苟家的傻姑蹲在旁边看。可能父亲的哮喘又犯了,喘气跟扯风箱似的,咳嗽更是咳得脸泛红潮,眼睛直翻白。可就算这样,他也不肯停下来。一边哼哼着,一边编他的竹器。他手里忙活的,是一只快要成型的菜篮子,编织得特别精致乖巧。
见了我,父亲显得很吃惊,扔下手里的篮子,迟疑地站了起来,不咳也不喘了。他呆望了我一阵,忽然快步过来,一双枯藤也似的手抱着我的双肩,流着老泪哽咽道:“娟,你怎么给弄成了这样?”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却强忍着笑了笑说:“没事儿,淋雨了,又摔了一跤。”
“快坐下,我去你大嫂家给你找一套衣服换上,小心着凉!”父亲让我坐下,自己则抹着泪,准备去找衣服。刚一转身,他又扯起了“风箱”,喘得让我心里难受。
我赶紧拉住他,说:“爸,别去找,我一会儿回家去换。你也坐坐,让女儿看看你。爸,你一个人在家,过得还好吗?哮喘又犯了吗?看医生没有?”
我知道父亲一人在家苦熬的难处,问到此处,早已伤心难过起来。这一伤心不打紧,又勾起一双儿女的事来,眼泪便再也控制不住,哗哗地掉了下来。
父亲见我伤心难过,忙好言劝道:“娟,别难过,我这老毛病没事。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玉竹和海燕的事,咱们慢慢来。玉树的事,我刚听说,——总会有办法的,别急,啊!”
我原本是来看望、关心父亲的,没想到头来反要父亲来安慰,心里顿觉万分不该,赶紧擦干眼泪,强颜笑着说:“爸,放心吧,我没事。倒是你,要特别特别注意身体,别累着了,别受凉,别——”
“你就放一万个心吧!”父亲爱怜地替我摘去头上的草屑,说,“娟,你们在外面不容易,就不要老挂念我。我好好的,能吃能睡。倒是你,千万别着急上火,啊!”
我因为还要去派出所,不敢多做停留,约好过几天再来看他,便匆匆告辞要走。父亲很是不舍,却不敢挽留,揩着红红的眼圈把我送了出来。
傻姑也送了出来。
我发现那傻丫头肚子有些不正常地大,心里没来由地紧了一紧。这是个吃饭不晓得放碗,撒尿不晓得上厕所的弱智姑娘。傻姑原先其实并不傻,相反还很聪明。她父母常年在外做生意,就把她寄在家里由爷爷奶奶抚养。两岁多的时候,因为爷爷奶奶疏失,她把小手指伸进了电源插孔……虽然最终没死,却跟个活死人差不了多少。我清楚地记得,傻姑是跟玉树同年出生的,今年十六岁。十六岁的傻姑,似然智力没怎么发展,但身体倒是发育得跟正常孩子一样。她并不胖,肚子不应该像怀了四五个月孕似的大。我之所以心里要紧这么一紧,是害怕别是父亲守了几年空房,熬不住了,对傻姑做了什么傻事。但我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父亲毕竟快八十的人了,身体又不好,就算有那心,也应该没那份力气。
正在我犯疑嘀咕的时候,傻姑忽然拦住我,双手比划着,莫名其妙地说:“蒙!”傻姑发音不清,也不知道她到底说的是“蒙”还是“门”。
“她说什么呢?”我问父亲。傻姑经常到我家玩,我想父亲也许能听懂。
“谁知道?”父亲苦笑道,敢情他也听不懂。
“蒙!”傻姑见我们不理她,似乎急了。
我见傻姑这样,觉得有些奇怪,正想问她什么意思,却见傻姑的父亲苟占光走了过来,忙笑着招呼。苟占光见了我,怔了怔,强笑应道:“娟回来了?怎么弄成这样?玉竹找到了么?”
他笑得很勉强,我们见面总是这么尴尬,我也没在意,点点头道:“刚回。这不,为找那死丫头淋了雨,摔了筋斗。苟哥,你不是在昆明做生意吗?怎么回来了?”
“哦?最近生意不太好!”苟占光再次强笑了笑,拉着傻姑的手,要带她离开。
傻姑显然不想离开,一再朝我说着那句莫名其妙的话:“蒙!蒙!蒙!”
望着苟家父女的背影,我疑惑地问父亲:“苟占光无缘无故怎么回来了?”
“你没看出来?”父亲咳了声嗽,压低声音道,“傻姑不晓得被哪些混小子搞大了肚子,他是回来算帐的!”
“啊?”我吃了一惊,心想还真是怀上了啊。不过我很快便又放下心来,听老父亲的口气,好像这事不是他干的。只要不是老父亲干的,我可就放心了。我正欲问个详细,父亲却催促道:“赶紧回家换衣服去,别挨时间了,小心冷出病来!”
我知道父亲这是不愿意背后说人家的闲话,加之自己也没闲情,于是放弃探究,赶紧回家去。
走出两三丈远,我感觉父亲好像还站在原地目送我,回头看时,却见他正两手抹着眼泪,瘪着嘴在那儿哭。见我回头,慌忙转身回屋去了。我的心像被人生生揪住了似的,鼻子陡然一酸,泪水不由自主地溢满了眼眶。我真想跑回去,跪在他老人家面前,忏悔我的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