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更暗了,直如黑夜已经来临。我看了看天,心下着急,不期然地加快了步伐,再次踏上了回村的便道。这是一条连的士车都没法开进去的坑坑洼洼的运输便道。当初川东高速修建跨江大桥和蓥城入口时,为方便运输,临时建了这么一条便道。由于月牙村地形地势特殊,便道顺着月牙脊,沿月牙背到月牙尖,最后绕到月牙弯,通向月牙渡,几乎将月牙村绕了一周。这是一条既让人恨,又让人爱的小土路。恨它,是因为它一下雨就泥泞不堪,走在上面就像走在水田里似的费劲。爱它,则因为它好歹是一条能通货车的村级公路。有句流行的话叫“要致富先修路”,虽然村人致富并不是靠这条路,但我们能住进楼房,却都托了它的福。为什么?因为建材全靠了它才能运进来。在没这条路的时候,我们想都没敢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还能住进楼房,而且还可以把楼房修得跟外村人的一样体面,装饰得跟外村人的一样干净漂亮。为了方便出行、更为了减少二次转运开支,绝大多数村人都把房子修在了便道边。户户相连,鸡犬相闻,俨然规划了似的,随便道延伸弯转,整整齐齐一如街道,形成了独特的便道式住宅长廊。我们家房子也建在便道旁,弟兄三家合建而成,是一个由两层小洋楼围成的三合院。
起风了。风力强劲,吹得便道两边的树木乱晃,纸屑、树叶满天飞,玉米、小麦更被吹得抬不起头来,田里刚插下的秧苗,和荒地里的野草一样,被风大片大片地吹倒在地,挣扎不起来。一时间,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在因风颤抖,也在因风呜咽。连高压电线都拉长了声音,嚎作一团。
我心中着慌,不由加快了脚步。我明白,今天这一场雨,我是被淋定了,这是老天的惩罚。老天要惩罚一个人时,是绝不会给这个人以任何喘息的机会的。但我并不害怕,为了尽快找到玉竹,我决定走老路去渡口。老路走的差不多是直线,不像便道那样绕弯,正常情况下能节省一半的时间。
在高速路和跨江大桥建成之前,月牙渡口是往来渠江两岸的必经之地,从村口到渡口本有一条便捷的青石路,但建桥和修高速路时,这条路的路基却遭到了破坏,好几处出现了中断,已经不复为路,早就被纵贯全村的便道取代了。后来,大桥又取代渡口成为两岸来往的通道,渡口也就废止了。我一时犯了心急的毛病,以为从老路去渡口近,便捷,却没想到老路路基破坏严重,特别难走。
风过之后,天地间静了许多。我再次看了看天,咬了咬牙,毅然走上了去渡口的老路。大约是对我好心的提醒,老天适时地砸下几颗铜钱大的雨点,稀稀疏疏的砸在青石路面上,啪啪作响,显示出猛烈的力道。但我却不知道厉害,根本不把稀疏的雨点当回事,只是摸了摸被雨点砸疼的脸颊,继续往野草丛杂的青石老路走去。老天似乎有些惊诧于我的顽固,也固执起来,倒豆子般不间断地撒下无数小雨点来。小雨点在青石路面上溅起千百点湿迹,空气里很快便弥散开一种湿热的尘土气息。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乡野气息了,非但不觉得即将来临的暴雨有多可怕,反倒有一种特别亲近的感觉。我甚至觉得自己就像高尔基笔下的海燕,在心里狂喊着: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小雨点很快便停了。看得出来,老天在积蓄能量。早已蓄积了一个中午的能量的老天,似乎还在迟疑。迟疑着是要警告还是要惩罚我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但我却把这种迟疑看作是一种悲情的能量蓄积,既蓄积于老天的胸口,也蓄积于我的胸口。相信不久之后,一定会有排山倒海的发泄。
路终于断了。
在月牙脊与月牙弯的交界处,原本就有一道陡峭的悬崖,青石路到达这里变成了百多级石阶,虽然陡,但并不难走。从崖上沿阶而下,就由脊上下到了弯里。崖下是一大片石荒地,怪石嶙峋,沟谷纵横,既缺田少土,又没几户住家,名为庄稼地,可庄稼却没石头长得茂盛。这几年壮年劳力外出,这片不太肯出粮食的土地就都荒了,难得见到几茬玉米小麦。一些乡亲不忍心土地荒着,干脆主动退耕,遍地都栽上了竹子,倒长得特别茂盛。
我着了难,因为下崖石阶不见了。修建高速路时铲出的万吨土石都堆积在了这里,不但阻断了青石路,更形成了一道陡削的断崖。断崖足有两三层楼高,就算有路,多年没爬坡上坎的我也怕敢走,何况眼前没有路!
我急得想哭。眼看着跨江大桥一桥飞渡,气势恢弘;渠江波翻浪涌,滚滚东去;桥下渡口乍隐还现,李远龙的小平房也隐约在望,我却被无情地阻在了崖上,下去不得。早知道路在这里断了,还不如当初就走便道。
我停了下来,站在崖上,欲进不能,欲退又不甘。这时,老天似乎觉得能量已经蓄积得足够多了,突然撕破黑云低垂的老脸,露出极度狰狞的面孔。我只觉得眼前突然闪过十倍于太阳的亮光,一道裹胁着滚滚熔岩般热流的雪亮长鞭便猛地朝我抽打了过来!
还没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头顶便喀嚓嚓掠过一阵巨响,其声之大,之难听,实在无法言喻。我本能地双手抱头,快速蹲下身去,吓得都快傻了。等到雷声从头顶滚过,消失在身后,我才敢站起来,环顾了一下所处的位置,不由后怕得要死,原来我正站在土石堆成的小丘之巅,断崖之上,正是接受雷击的理想场所!
一意识到这点,我再不敢停在崖上,回头便要离开,但我却突然发现断崖旁边的荒草丛中,竟然隐有一条新开的小路。只是那路又陡又窄,且荆棘、杂草丛生,要想下去,大约必须得手脚并用才行。
只要别人能够下去,我就一定能!
我是个要强的人,什么地方都不爱输人一分,一见有路,当然不肯放弃。我想,就是滚,我也只从这里滚下去了!
此时,豆子似的雨点停了。乌云似乎要压到悬崖边上;大风肆虐,狂卷着天地间的一切。又一道闪电划破暗沉沉的天空,又一阵“咔嚓嚓”的雷声直击人心。
密而急的暴雨很快下了下来,“哗——”瓢泼一般,声音如惊涛拍岸。
只一刻,我便开始浑身淌水。雨水从头上往下直淌,头发紧贴在脸上,衣裙湿透,一面放水,一面紧紧地裹住身子。我疑心身上有千万条蠕动的蛆虫在恶心地朝下爬着,脸上、后背、前胸,无处不在,无处不恶心。
暴雨浇得我满怀悲情!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艰难地睁开眼睛,迟疑着,颤抖着,咬着牙,小心地朝下崖小路迈出了第一步。
才下得几步,我便不得不开始手脚并用。而此时,闪电,雷鸣,狂风,暴雨,在有如暗夜的天地间尽兴演出。悬崖上的小路又陡又窄,又泥泞又湿滑,路上杂草丛生,灌木荆棘到处都是。我手脚并用,手抓灌木,脚靠岩石,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崖下挪。路上,水流如注,泥土经冲刷不停地掉落。脸上,乱发披散,雨水、汗水、泪水汇在一起沿两颊狂泻。我心里给自己打着气,鼓着劲,更一边呼唤着失踪的女儿:玉竹,你在哪里?你晓得妈妈在找你吗?啊?你晓得妈妈冒着瓢泼大雨在找你吗?……
我实在应该注意到,在小路的一角,由于水流冲刷得特别厉害,泥土已经有些松动,不断掉落……可我却偏偏没有注意到!而且还将一只穿着高跟皮鞋的小脚落在了那里!
突然,“哗啦”一声响,泥土大块掉落,我“啊”地尖叫一声,脚下一滑,身子猛地朝崖下滑落!
崖下,是茂盛的乱石丛……
我想,这么高摔下去,我一定会报销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