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婶死了,死在电话机前,死状奇惨。
她的整个身体匍匐成弓状,右手前伸,死死地抓住电话听筒,左手则紧紧地护住胸口,一膝跪地,一膝顶在搁电话的床头柜上,似乎想拨电话,却终因力竭未能如愿。她眼睛瞪得像铃铛,嘴也张得老大,整个面部表情僵硬而诡异,看得我心里直发冷。玉树说是来给我壮胆,此时却胆怯地躲在我身后,瑟瑟直抖。我干咽了几口唾液,强自镇定下来,扒开围在董婶尸体前痛哭的几个小家伙,拿手探了探董婶的鼻息,长叹一声,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妈,董奶奶死、死了吗?”玉树怯怯地问。
我伤心地点了点头,难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我明白,董婶这次一定是发病太突然,实在坚持不住了,想打电话叫医生,可最终连电话都没拨出去,就断气了。我想,要是她身边有个懂得急救的人,她也许就不会这样。上次她病情发作,遇到文老师,不是就急救过来了吗?看样子,当后人的,不能一心只想着外出挣钱,却把老人单独留在家里啊!
“那、那该怎么办啊?”
我听玉树问,擦干眼泪道:“玉树,你董奶奶死了,家里又没个大人,咱们得帮忙料理后事,知道吗?”
玉树点了点头。我又道:“那好,你现在就帮妈妈去叫人。先去对面叫芬姨过来,然后去挨家挨户报信,叫大家都到这里来,就说是妈妈说的。”
“再、再然后呢?”玉树小心地问。
“再然后就弄饭去,你梁娃弟弟他们肯定还没吃饭。快去通知大家,董奶奶这个样子,妈妈一个人弄不了。”
“妈妈,你一个人怕吗?”玉树关心地问。
“我谢谢你的关心!”我嗔着,催玉树赶快,“快去吧,如果怕,就带上梁娃壮胆。梁娃,别哭了,快跟玉树哥哥去叫人来帮忙。”
梁娃很听话,尽管哭得很伤心,但一听我如此吩咐,擦干眼泪便要跟玉树去。玉树临走对我说:“妈妈,你放心吧,从今往后,我一定做你的乖儿子,再不给你添半点乱!”
“你就赶紧去吧!”我嗔道。
玉树和梁娃去了。我看着死不瞑目,其状凄惨的董婶,耳边回响起她那句经典的口头禅:“****的娟——”想起以后再听不到她爽朗的骂声,心中不由涌上无尽的悲伤。闭眼之间,眼泪哗哗滴落。泪眼朦胧中,我仿佛看见了自家老人的凄凉晚景。我悲哀地想,董婶才不过六十多岁,只因为身边没个照应的人,老毛病一旦发作,便一命呜呼了。自己公婆和娘家父亲都比她大了十多岁,身边也没个人照应,要万一病痛发作,又怎么得了?
苏芬一会儿便过来了,一进门便咋呼着问:“姐,不会吧,董婶那么精壮的人,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死了呢?”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这一辈子,谁能料得准呢?”我嗔道。
“所以呀,人要多行善,嘴里要多积德,不能像某些人那样,今天背后说这个,明天背后说那个!要不然,死都会死得莫名其妙的!”苏芬跟董婶有隔阂,来了没半点伤感,反而不无幸灾乐祸。
“芬!”我不快地道,“还说别人,你现在就是嘴里不积德!来了就别站着,来帮我下门板,好把董婶停到堂屋去。”
“下门板?那可是力气活,我可帮不了你!再说,我平生最怕死人,哪敢帮你把她抬到堂屋去呀?安排我干其他活吧。”苏芬嬉笑道。
“死丫头,没有半点同理心,这种场面你居然笑得出来!”我嗔骂着,要独自去堂屋下门板。
家乡的风俗,人死了之后,得用门板停放在堂屋,然后去请抹汗的和巫师班来搭设灵堂,开路,推算下葬日子等等。所谓抹汗,其实是请一个单身汉来,拿一条毛巾,像戏曲表演那样,做一些虚拟的抹汗动作,并不是擦去死人身上的汗水。所谓开路,则是请巫师班来,在吹吹打打中念经超度,打开灵魂进入阴间的道路。这两项仪式得立即去办。但董婶家人不在,这事的操持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身上。
苏芬嘴里说不帮我,但一见我动手下门板,还是赶紧来搭把手。我们把门板下下来,搬凳子在堂屋搭上。我说:“帮我把董婶抬过来吧。”
苏芬这下死活不肯了,她说:“姐,你就是把我咔嚓了,这个忙我也是不肯帮的了!你没见我从过来到现在,都没敢正眼看一眼她吗?我胆小,怕!”
“你胆小吗?”我嗔笑道,“你不是深更半夜都敢往秦老二麻将馆里跑吗?那时候怎么胆子那么大?这下子你倒怕了!”
“姐,那不都是秦老二开摩托来接的吗?我一个人哪敢去?再说了,那毕竟只是走夜路而已,可眼下是什么状况啊,是直接去抬死人啊!难道你就不怕?”
“我不怕!”我淡淡地道。
“不怕才怪呢!我看你嘴唇都青了,说话的时候都在发抖,还嘴硬!”苏芬嗔道。
我不相信自己嘴唇青了,也没感觉自己在抖,没好气地道:“芬,别瞎说了,赶紧跟我去抬人!”
说着我伸手就要拉苏芬,苏芬竟像见鬼似的躲着我,还闭着眼尖声道:“不!我才不去呢!你要抬等会儿别人来了找别人吧!你就别害我了!我不想闭上眼睛,眼前就浮上她现在那张脸的样子,我怕我以后晚上睡不着!”
我见苏芬是真怕,心中觉得好笑,却也只好作罢。董婶身体已经僵硬,又屈身弓腰的,一个人实在不好弄,我只好等其他乡亲来了再做决定,却叫苏芬道:“你既不肯帮忙弄,那就把几个小家伙照看着,别叫他们再哭了,小心哭出问题。我先给根叔报丧。”
这件事苏芬倒挺乐意做,赶紧去招呼几个哭得像泪人似的孩子。我则拨通了董婶大儿子赵美强的电话,向他们报了丧。董婶家属闻知消息,伤心痛哭自是不必说。他们答应立即往家里赶,并恳请我在他们到家之前,帮忙操持一下后事。我说这个自然,你们就放心吧。
一会儿,接到玉树通知的乡亲就都来了,院子里喧闹起来。大家见了董婶的死状,都很伤感,一些老头老太婆就说,咱们这些老不死的啊,以后就都得像这个样子去阎王那里报到。人呐,活一辈子真他妈没意思!有眼泪浅的,跟董婶感情好的,干脆哭了起来,呜里哇啦的,哭声苍老悲凉,把屋后竹林里的老鸦都吓飞了。
我有一定的组织和号召能力,加之又受了董婶亲属的委托,便临时充当主持,分派人手做事,需要花钱的地方,就由我先垫支着。
乡亲们非常团结,又都有一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同理心,因此一家有事,能够家家相帮,对我的工作特别支持。董婶的后事被我料理得井井有条,繁而不乱。
这一夜,替董婶抹汗,叫巫师班来开路,闹腾了大半宿,我几乎一夜未眠,又累又困。天亮的时候,才有机会回家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