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没车,我只好步行回县城。到县城医院时,已经凌晨四点钟了。两个老人依旧相对着坐在病床前打盹。我的心都快麻木了,忘记了难过,赶紧叫醒他们,好说歹说,把他们劝到旅馆休息去了。
安顿二老回来,刘军已经醒来。我见他精神还不错,便把玉树刺伤他的善后处理简单给他说了,并说:“刘军,你有什么要阿姨做的,尽管跟阿姨说,不要客气,啊!”
刘军看上去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他摇摇头说没什么要求,却关心起玉树爷爷奶奶来,问:“阿姨,玉树爷爷奶奶呢?他们去哪儿了?我记得我上次醒来,他们还在这儿。”
“我让他们去旅馆睡去了。谢谢你关心啊!”我含笑谢道。
“阿姨,谢我什么啊?应该我谢你们的照顾才是。真没想到,这次事弄这么大!”
“是啊,阿姨也没想到,玉树竟敢犯这么大错!不过你放心,一呢,我已经答应过你爷爷,保证还他一个活蹦乱跳的孙子,就一定会把你的伤治好。二呢,我也一定会好好管教我家玉树,绝不姑息迁就,一定还你一个公道!”我说。
“阿姨,玉树他,他怎样了?”听我提到玉树,刘军迟疑地问。
“他?没事!他不是捅伤了你吗?被派出所抓了去。我花了五百块钱才把他取出来,没想他竟然不领情,不但顶撞我,还回家就把他爷爷杀虫的农药给喝了,这不,现在还躺在镇卫生院呢!”
我想,刘军也许对玉树怀着本能的仇恨,把玉树说惨点,也许他会解气些。没想刘军却似乎吃了一惊,惊呼道:“啊!怎么会这样?”
我冷笑道:“他想畏罪自杀!”
“可是——”刘军欲言又止,像有什么话想说又不方便说事的,神情很不自然。
我奇怪地看着刘军,不明白这孩子怎么会有这神情。
“那他现在怎么样?没事了吧?”刘军关心地问。
“没事!他喝得不多,不然早死了!”我心里难受,心想也幸亏他喝得少,不然……
“那就好!那就好!”刘军总算放心了似的,说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刘军,他伤了你,你还这样关心他,可真是难得!阿姨看出来了,你是个好孩子!可恨我那个混小子,竟狠心朝你下手,也亏他下得了手!”我一面说着感激的话,又一面咒着玉树。心想玉树要有人家刘军这么懂事,我也不用这么难受了。
“阿姨,我累了,想睡会儿——”刘军显然不想再说话了。
“那就睡吧,阿姨看着你。”
我从昨天中午开始,便未进饮食,加之心中备受煎熬,又一夜未睡,真可谓是又困又饿又满心痛苦,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天亮的时候,竟伏在床沿睡了过去。
早上七点钟,我正睡得香,却被婆婆弄醒了。婆婆怕吵醒别人,低声对我说:“娟,我和你爸准备回去了。”
我还在犯迷糊呢,没听明白她说的啥,怔怔地看着她。婆婆解释道:“你不是要看住玉树吗?我回去帮你看着,你爸回去帮你找玉竹。这大忙的天儿,油菜小麦都该收了,秧也该插了,圈里还有猪,鸡鸭子,可怎么忙得过来!”
“妈,玉树我让芬照看着呢,你不用为他担心!圈里那些畜生,一时半会儿不喂饿不死,田里那几颗油菜,不收也罢,你别急。你的病情怎样了,我还必须问问医生,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就算要走,也得把早饭吃了再说呀。你们等一等,我去洗把脸就来陪你们。”
婆婆看了看我,有些心疼地说:“娟,你脸色不太好,可要注意身体啊!”
我摇头苦笑。注意身体?我怎么注意啊?自从听说玉竹失踪,我已经好多个晚上没睡好了。不是做噩梦,就是难以入睡,翻来覆去地折腾自己。晚上睡不好,白天得不到好的休息,是民工在外面听闻家里出了事时的通病。别说脸色好不好,有时上高空,一脚踩空,掉下楼来,连小命都可能保不了。
“没事,我洗把脸就没事了。妈,你和爸睡得还好吗?”
我装成一副没事的样子,显得轻松闲适。一直以来,我都是家里的支柱。我觉得,现在这种情况,我更应该是。我如果表现出一副“有事”的样子,婆婆的血压可能又要飙高了。
“还好,毕竟是在床上睡,你呢?睡得还好吗?”婆婆关心地问。
“放心吧,我没事!你们先坐会儿,我去洗把脸,去一趟厕所。”
这几天着急上火,加之饮食没规律,我有些便秘,在厕所蹲久了点。等我梳洗完回到病房时,竟不见了二老。“哎,人呢?”我急了,像找东西似的到处看,好像他们能藏在床下或凳子下面似的。
“走了!”刘军在床上闭着眼睛,懒洋洋地回答。
“嘿!怎么说都不说一声就走了?”我怪道。
刘军睁开眼睛,调皮地说:“阿姨,你这可就冤枉他们了。他们说过,不过不是跟你,而是跟我。”
“去去去,睡你的觉去,看你调皮的!”我嗔笑道。孩子就是孩子,尽管他家那些亲戚把我当仇人,他却跟我蛮亲近的。
“阿姨,你以为我想醒啊?是赵爷爷凑着我耳朵把我给吵醒的!”刘军无辜地道。
“他们说什么没有?”我问。
“说了。说是要回去看玉树,找玉竹,还要插秧、收油菜、侍侯猪和鸡鸭子。”
“就这些?”
“还有呢,他们让我安心养伤。”刘军笑嘻嘻地道。
我点了点头,却又叹了口气。他们总是忘不了那一亩三分地,忘不了那些畜生,好像那一切比人更重要。都八十多岁的人了,从不肯听后人的劝,不肯安安心心地养老,却又是庄稼又是牲畜的,好像非得累死,那死才有意义。婆婆时常说:“不种点不养点,我们平时吃啥?你们春节回来又吃啥?全靠买呀?要大家都像你们这样想,都不种了,不养了,又到哪里买去?”公公也常说:“你们睁眼看看,全村三四百户,一千五六十百口人,还有几户在种地?不足五十户了!要再这样下去,一遇灾荒,看大家都吃毛去!”
他们有他们的道理。农民嘛,有几个老人坐地养老等死的?他们没有“退休”的概念。他们一辈子都在劳动,在劳动中生,在劳动中死。或许人生就应该这样?又或许农民注定一辈子就这样?
可他们要是不成天忙地里的活儿,把玉竹和海燕盯紧点儿,又哪会有失踪这一事?他们要多管管玉树,多了解他的心理状态,及时引导,又哪有捅伤人这一事?他们种的那几颗粮食能值得几个钱?要知道光玉树那一刀下去,咱们就得吐出去至少两万元!两万元,按时下的价格,能买回差不多两万斤大米!可这个帐我这当儿媳的只能在心里算算,不能跟他们面对面的算。为什么?因为毕竟是我们这些不孝的后人逼得他们八十多岁了还在田土里挣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