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她速度疾如雷电,因距离过近,当李桢回过神来,想要避开已来不及。
他骤地沉了呼吸,在那发簪顷刻没入胸口的那一刹那,风驰电掣间,身体猛地被人轻轻往旁一推,躲过了那凌厉而来的发簪。
李桢下意识地转身,便瞧见一袭淡烟金裳的长歌凭空出现在寝殿之中。
而郑氏因用力过猛惯性作用,身体直接扑了个空,整个人往前摔去,那发簪也随着她摔地的那一瞬哐当掉地。
“放肆!”李煜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眼眸顷刻掀起渗人的寒意,怒吼道:“来人,将这贱人给朕押下去!”
郑氏被这一声怒吼吓了大跳,遽然脸色发白,方寸大乱,她颤颤巍巍地爬到李煜跟着哭着求饶道:“皇上冤枉啊……皇上……”
李煜对她失望透顶,毫不留情一脚将她踹开,郑氏顾不得身上疼痛,再度爬过去,这次还未触及到李煜衣角,已有两名禁军前来,将她拖了下去。
眼见着郑氏被拖走,李氏唇角微微扬起,笑容再一次浮上嫣然如花般的靥上:“皇上……”
她娇媚风情地唤了一声,抬步上前,还待说些什么,李煜已有些不耐烦的挥手道:“好了,你也给朕退下吧!”
李贵妃微微顿住脚步,知他此刻定因郑氏一事心情不好,也未在多言,行了一礼,柔声道:“那臣妾先行告退!”说着,步履颇有些轻快离去。
待人走尽,这殿内瞬间恢复一片静谧。
长歌目光平静地望着这寝殿内站着的父子二人,一个面色淡漠,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一个面容沉静,眼神幽邃,似在思虑什么,二人截然相反,却是默契的都不选择说话,宛如两具雕像一般。
长歌微微皱眉,不知这二人还得站上多久,衣袂一荡,人已穿墙而出。
望着眼前那与他极为相似的脸,李煜不禁有些恍惚,多久了,他有多久没这般与他独处过?
三年?五年?又或者是十年?
遥想当年,他还是三四岁开始学三字经的时候,整日缠着他,似有说不完的话,如今,二人却是无话可谈了吗?
他目光深凝地望向他,仿佛透过那双漆黑似墨的眼望向了另一双清冷的眼,心头五味杂陈,似被不知名的东西紧紧纠缠着,挥之不去、阴魂不散,更……令他痛不欲生。
他微转了身形,声音压得极低,似有难以抑制的倦意:“陪朕出去走走吧!”
李桢深邃的黑眸里流露出一丝复杂之色,抿了抿嘴。
今日,天气颇有些阴沉,乌云密布黑沉沉的一片,颇有暴风雨欲来坠落云端之势。
落云轩位于御花园西南角,苑里有多年的蔓蔓青萝,花柳扶疏,风景极为秀丽。
沿过走过假山嶙峋、流水溪桥,一路上,二人却从未开口说话,在途经一棵百年榕树之时,李煜突地顿住了脚步。
见身侧之人不走了,李桢微微抬首,随着他目光望去,便见到一颗极大的榕树。
那老榕树上的绿叶郁郁葱葱,就好像一把擎天巨伞,遮住了周遭所有的一切,下方挂满了一条条蓬松的长须,它粗壮的树梢上还吊一架用藤萝编制的秋千。
“朕记得从小你便特别喜欢荡秋千,那时,每到黄昏落幕之时,你便会缠着我与你母后来这荡秋千!”李煜眼底突地闪过一丝温暖的柔色。
前尘往事如走马观花般一一浮起,李桢双眼骤地转寒,眼底是那难以抑制的疼痛与憎恨。他一向惯于隐忍,这次却几乎在瞬间土崩瓦解。
此刻,李煜无疑是碰到了他伤口最为疼痛的那一部分,那从来就没有痊愈过的那一部分。
他双手紧握成拳,极力压抑着自己颤抖愤恨的声音,寡淡道:“是吗?儿臣倒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我原以为那是……”李煜话到一半,却又突然止住了,他沉默了一瞬,既然带着黯然与无奈道:“桢儿,我记得从小你总爱缠着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咱们父子俩人也开始渐渐变得生疏了?”
李桢眯了眯眼,却是没有答话。
这句话,他听着只觉得莫名的刺耳与嘲讽。
“朕既然从小立你为储君,便是要昭告天下,这个皇位朕永远只会留给你。”李煜突然转首望他,“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可好?”
呵……好一句到此为止!
李桢眼眸微敛,淡漠道:“父皇说什么?什么到此为止?儿臣怎的听不明白?”
李煜深凝了眸,抬步往那秋千走去,此刻,一阵轻风吹过,那秋千随风轻轻荡漾了起来。
“这里并无他人,只有咱们父子俩人,你不必时刻戒备。知子莫若父,你所做的那一切,朕心中自然有数。想必,那滴血验亲之事,是你与李氏亲手设计的吧?”
李桢凤眸微沉,温雅俊美的脸庞却是笑了:“父皇所说的话,儿臣真是越发不明白了,那滴血验亲之事,不是所有的证据都已经证明了郑氏父女二人才是那背后的主谋吗?”
“你的确做的天衣无缝,这点不可否认。”李煜伸手抚上那藤萝,轻轻推了推那秋千,无形之中似看见了一位身著一袭淡黄长衫的女子坐在秋千之上,含笑地望着他。
他目光沉痛,声音有些苍凉道:“但……你毕竟太年轻了,你以为朕看不出来,这一场是你与李氏合伙设计的吗?至于那香儿所说的供词,她自是知道设计皇帝乃是死罪,当然会选择与你站在一边。”
的确是漏洞百出,所以他才会吩咐那些大臣,在同一时间将郑德这些年所犯的罪状一并列出,给他最为致命的一击。
李桢没有说话,不否认,也不默认。
李煜坐在那秋千之上,沉默了一瞬,继而又道,“香儿,我已经派人秘密处死了!”
李桢面上寡淡,仍没有丝毫情绪闪现,仿似死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你虽聪明,但却过于妇人之仁。”
李煜蹙起了眉头,深幽的眼睛满是复杂的情绪,颇有些深意道:“记住,若想成为一个成功的统治者,必不能有任何死穴,亦是被人抓住任何把柄,这个世界上没人能信得过,朋友、亲人、兄弟、爱人,甚至包括自己!即使,他们曾与你同一战线,难不保,他们最终会因为什么利益而背叛你。”
李桢眸眼微动,袖袍之下掩藏住的双拳握得更紧了。
这便是你杀了母亲的理由吗?李桢眼眸幽邃无边,如同平静湖面下的暗涌,这一句话终是未曾开口询问。
“这些年以来,你心里定是在怨我,不够关心你,对你不公吧?”李煜似感觉到了他的冷漠,与那宣泄而来的寒意,沉静道:“若是朕告诉你,其实朕同你一样,不喜欢吃云薯糕呢?”
李桢身体猛地一滞,面色有丝丝微变,思绪似被一瞬间给惊扰。
不喜欢吃云薯糕?
怎么会呢……
曾经他正是因为他喜欢吃云薯糕,所以才拼命的逼迫自己吃下那令人厌恶的东西,只为千方百计讨他开心,为年幼的自己求一条生路。
原来,他竟是不喜欢吃吗?
那么,他假装喜欢,之后所做的那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寻个理由帮他对吗?他知他身处于权力中心,害他的宠爱令后宫众人容不下他,所以才故意对他这般冷漠?
李桢面色微微发白,心里却纷乱不已。
“桢儿。”李煜望着李桢,眸色深深地凝了他片刻,才道:“朕有这么多儿子,却独独只承认你。”
是夜,倾盆大雨瓢泼而下。
自从李桢从甘阳宫回来之后,说想一个人静静,便一直将自己关在寝殿,一天一夜也未曾踏出一步,长歌不免有些担忧。
唯恐李桢出了什么意外,长歌顾不了他的吩咐,毫不犹豫穿门而入,却见那空旷的寝殿内空无一人,微微怔了一怔。
不在寝殿?去哪了呢?
长歌停顿了一瞬,骤地想到了一个地方,抬步便往那条暗道走去。
黑漆漆的暗道内,这次暗道的两旁却并未掌灯。
长歌为仙,纵然黑暗中视物也能如履平地,对她而言,有没有灯根本无关紧要。心中担忧李桢,步履也不由加快。
“母后,儿臣是不是不孝?”
快走到暗道尽头之时,长歌不觉顿住脚步,抬眼望去,摇曳的烛光之下,李桢正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壁边缘,一手拿起酒壶,大口往嘴里灌着酒,而他四周空酒瓶堆积如山。
一口酒饮尽,他低垂下头,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明知是他亲手害死了你,害死了整个宋家,儿臣居然恨不起他……”他的语声透着哀伤,难过仿佛要湛透人的心底。
长歌神色微动,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眼底流露出丝丝疼惜之色。
“儿臣向来事事善于隐忍,纵然心底怨他,对儿臣不闻不问,对儿臣非打即骂,令儿臣陷入四面楚歌、孤立无援之境,却仍能淡漠对之。“
“他不喜欢儿臣,儿臣便千方百计去讨好他!知他喜欢吃云薯糕,为了讨他喜欢,纵然在厌恶,也学着将那讨厌的东西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