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晓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梦,她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一声近似叹息,又不是叹息的声音,头一次她发现自己的耳朵那么好,就这么浅而低沉的一声,话未出口,她就已经知道是谁了。
“大师兄?”
没有人应声。
颜晓棠安静了片刻,改口道:“伯兮。”
“我是你大师兄。”
颜晓棠立即又叫了一声:“伯兮!”
“你只可以叫我大师兄。”
“为什么?”颜晓棠问道。
“因为……”那声音欲言又止。
“伯兮,为什么?”颜晓棠又问了一遍,并固执地把他的名字第三次叫了出来。
“还能因为什么?你不配。”
颜晓棠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无数的反驳之词在脑子里翻滚,没有一个足够强大到令她开口。
如果不是召南把冰种从娘亲眼睛里取走,她生来就该是绝世冰魄灵根,比颜晓梨的异灵根更稀有,亲爹不敢做任何手脚,落霞宫会把她当宝送上太微仙宗,她会是太微仙宗掌教的亲传弟子,有优渥的天材地宝供她修炼,她绝不会平庸。
但是没有如果,她连太微仙宗究竟在哪里都不知道,从未踏进过山门,也从来不被太微仙宗内的芸芸弟子所知,默默无闻,狗苟蝇营,窝在一片贱民捕鱼的海上,唯恐被人发现,躲躲藏藏可怜卑微地活着。
一切的改变,都是因为召南。
“不,不能怪师父。”
颜晓棠对自己说道:“是师父把伯兮从南境带来北境的,也是为了保护伯兮,才取走娘亲眼睛里的冰种。”
所以在召南眼里,并不是每个徒弟都一样爱护,他可以为伯兮破很多例,比如抛下掌教面子,从寒琼仙阙的人手里把伯兮抢过来,带回太微仙宗收做亲传弟子——在那之前,谷风跟着他好多年,他都没有想要收亲传徒弟的念头,是为伯兮开了个头,后来才又收了其他人到门下。
还为了伯兮,毁了她的前途,明知她的将来也可能出类拔萃。
在师父眼里,她不如伯兮,在其他人眼里也一样,哪怕伯兮身上并不干净。
颜晓棠喘不过气,死了一样难受,她听到伯兮在笑:“你只是泥里的一只蚂蚁。”谁都可以踩死。
“或许我现在是。”颜晓棠死死地存着一口气,死也不放松,一字一字发狠地道:“我将来不会是,我会让你正视我。”
“唔?”他这一声连回答都不算。
颜晓棠赌咒道:“你等着,我来保护你,所有委屈了你的人,说你不好的人,想你死的人,我都会杀光他们!”
“包括师父?”
“包括师父!”
“那……我拭目以待。”
“我做到的时候,你……”颜晓棠从不肯吃亏,哪怕对方是伯兮,但她一下子被自己问倒了,她要什么?
“我?”
“你……你……”颜晓棠没想好后面的,以前她当伯兮是一把剑,心心念念想得到,现在知道他不是,那为他做这么多,又是为什么?
没有人做事情不抱目的,颜晓棠从小就知道,别人对她示好,背后一定有企图,她对伯兮示好,她自己的企图又是什么?
好像楚子乐,明明颜晓梨看都不耐烦看他,他还是时时刻刻地想着颜晓梨,他的目的很简单。
颜晓棠定下神道:“我要娶你,你嫁给我。”
伯兮低低笑起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笑得越来越大声,声音越来越远。
颜晓棠想抓住他,但又看不见,她听到含混不清的声音说:“你不自量力。”又说“你是个女孩,只有男人能决定你的命运。”
将军府里仆妇们的嘀嘀咕咕也加入了进来:“嫁得好,一辈子就有指望了,嫁不好,毁了一辈子。”
其他权贵家的小姐都在学刺绣、弹琴,学打扮自己,学笑,学走路的姿势,仿佛从生下来起,就开始想办法为了嫁一个好男人而努力,嫁人以后便连天地都不存在了,嫁的男人就是她们的天地,男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们不过是附庸,决定不了任何事。
像娘亲对爹那样,所以娘亲的结局也被爹决定了,由不得她做主。
嫁人的,就得把自己往后的人生全部交出去,娶人的,才是能做决定,能去保护别人的人。
她不知道伯兮还在不在,她对自己发誓:我一定会做到,有一天我说我要娶你的时候,这天下没有一个人敢说个“不”字!
很多声音汇聚在一起,重重地砸向她:“不自量力!”
颜晓棠拼尽全力反击过去,被一股巨力卷进了洪流,身体被撕碎,又被草草拼凑起来,再被撕碎,像砧板上的肉,被随意地揉捏挤压,没完没了——
……
醒来的几天后,颜晓棠才慢慢的接受了“心魔”的说法,她坐在海风里安安静静地笑:在伯兮面前大声吼着要娶他的勇气,随着修为境界的突破,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想过稳妥的筑基,考虑过将来的修炼要走得很稳,根本没想过会那么快筑基,一次没预料的意外,所有没计划过的便都跨了过去,两次洗髓伐脉,一次境界提升,如今她已经是筑基期修为,模样改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不说她是颜晓棠,再也没有人能够从她身上认出清邑小恶霸的样子,但若被告知她就是颜晓棠,她的眉眼五官里,总能找出跟过去一样的桀骜难驯。
眼角挑开了,眉毛变浓了,鼻子更挺了,嘴唇上属于小孩子的肉质消减了,连头发都长长了不少,虽然有变软,却还是蓬着,扎不好就是一颗草球,梳整齐了便是位英气勃发,俊俏得能让花都败色的少年,不笑才称得上漂亮秀气,一笑就又痞又顽劣,穿得再周正华贵,难掩身上一股混迹江海的匪气。
不是江湖,是江海,她的眼界心境可不是寻常人能比的,这匪气便也是高高在上带着睥睨的匪气。
颜晓棠随便蹬了下腿,稳稳踏住了对面的礁石,她的个头终于长了,召南说第一次的洗髓伐脉对身体的改善最大,并不是说了脱凡胎那样的大变化,而是为身体这具胚,重新塑了一个形,往后的成长便不会按过去的方式走。所以筑基越早越好,只是召南也才知道颜晓棠修了剑,剑修的头一、二次洗髓伐脉合为一次,对颜晓棠究竟是好是坏,暂时还不能确定,不过召南在担心之外,提到“月光之灵”和“血魂之精”这两种东西,虽然是造成她差点丧命的原因,但她挺过来后,就都变成了好处。
修者修炼,始于引气入体,天地灵气不止分五行,也有优劣,照莱沙洲的灵气既稀薄,又低劣,坟坑里灵气浓郁却因秽气相生相伴,太过险恶。有时修者于夜间打坐修炼,心境沟通天地得到星辰灵气,就是很大的机缘了,月光之灵虽为阴性,却至纯至净,匹练藏锋,修者无不趋之若鹜,可是却很难得到。
颜晓棠问过召南,要弄到的话该怎么办?
召南说要杀妖魔,草木走兽比人更容易得到日月精华,以前妖魔横行的时候,就有修者为了获得月光之灵捕杀妖魔,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而血魂之精来自人,修者的皮肉筋骨乃至血液,长期被灵气滋养,便都带上了灵气,血魂之精就是用带灵气的血炼出来的。
也有邪修用带灵气的草木喂养“人饲”,专门取血炼血魂之精。
这两种,都跟杀戮脱不开关系,听起来绝对跟“好”不搭边,可是召南一番解释下来,颜晓棠便不在意了。
取熊胆的未必是好人,紫河车也沾着血腥,熊胆和紫河车却是很好的药材。
颜晓棠的气海乃至身体都被月光之灵和血魂之精渗透融入了,往后她炼化的真元会更精纯,用起法宝来威力也更大。
召南亦问过她,怎么真元里会含有这两种极难找到的东西,颜晓棠没有像以前对月出那样敷衍骗过,只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给师父,等想好的时候。
召南从来迁就他们,再是想不通也不会追问,他跟颜晓棠谈过后,其他几个便也不好来问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颜晓棠自己知道。
伯兮……仍然是她不肯交出的那一部分。四年多后他就会回来,颜晓棠想这段时间并不长,为什么还要给伯兮心里加上别人?哪怕她一直有隐忧,从伯兮被带走的地方是一个发生过大战的战场,带走他的是一具骸骨,到他筑基时用的沾血的宝物,似乎都昭示着什么,她还是舍不得把伯兮“分”给师父。
师父师兄弟们都说提升境界时心魔最容易出现,她迈过来了就不必再担心,可她哪里是迈过来的?
没有识破心魔,还信誓旦旦对心魔起誓,这是执念太盛,盖过了心魔吧……
颜晓棠完全没有吃到教训,她照样遵循自己的心意,丝毫不曾更改,守着她的执念,陪伯兮一次次被断骨锁魂狱打落境界,又一次次筑基。
四年后,伯兮还是不知道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