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连月出也倦得睡过去,伯兮不声不响站了起来。
召南低声唤:“伯兮?”
伯兮不说话,目光往身子缩得死紧的三师弟身上一扫,见师父明白过来,提步走了出去。
外头飘扬的雪花一贴近他就打个转飘开,好像他身上的寒气连雪都怕得绕路。
颜晓棠自从拜师跟着逃亡后,每一夜差不多都是被她师父裹在怀里,躲着风雪这样睡觉的,开始时很不习惯,以前她性子野得很,最不喜欢别人把她当小孩看,她连她娘怀里都没依偎过几年,但是今年的风雪比往年都要厉害,连长青的树木也都被冻成了灰黑的死木,逃亡的一路上,可没少见冻死的尸骨。
无论多厚的短褐,一丝丝的冷气总是能顺着布缝钻进来,再点点滴滴透进骨头里去,连吃了热腾腾的食物下去,也只能管肚子那一块的热乎。
但召南身上却总是温热的,几天下来,召南怀里的气息渐渐被她习惯,身体和精神全都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居然每天都一觉睡到被叫醒。前一阵穿着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冻透的衣服,赤脚走雪地,浸染进身体里的死寒之气,不知不觉的就消散了。
这几个夜晚,每一晚几乎都等于露宿在风雪里,可是却比任何时候都睡得好。
她小小的身体恢复过来,就开始走老路……抽条。
恍恍惚惚中,她站在一台石阶上,忽然身子一歪就朝下倒,腿立即一蹬——醒了。
召南拢了拢衣服,听小徒弟的声息仍旧均匀绵长,只当她没醒,低沉的声音混着呜呜风声,不知道对谁说着:“不能打坐入定,倒有些羡慕月出和颜颜,能酣睡一宿。”
颜晓棠默默听到,心里生出疑问:“师父没有睡过觉吗?”
良久,墙外传来大师兄伯兮的声音:“徒儿看着,师父可试一试入睡。”
颜晓棠一愣:“原来大师兄也没睡,咦……原来大师兄也会说那么多字的,平时怎么寡言少语到了一个时辰都不能蹦一个字出来?莫非只有在跟师父说话的时候,才肯多说几个字?”她的心思活起来,忙不迭把耳朵支高,唯恐听漏。
不愧是神剑,连吱个声都带着结霜的意味,悦耳得不得了。
常听说书先生形容的“剑鸣”,估计就是这样了。
召南和伯兮可不知道颜晓棠在想什么,两人都不需要睡觉恢复精力,便借着两个小的睡觉的时候商量事情。
召南道:“不了,我在想日间那一群外门弟子。”
颜晓棠一惊,师父怀疑到她身上了?她也不想故意隐瞒,可是师父面临的状况跟她差不多,两边背后都有人追杀,要是说出来,被师父知道收她为徒没有任何好处,反而还惹上更多麻烦,可能会甩开她,带着师兄们离开。
她虽然不怕独自生存,但她明白以她的年纪和本事,除了冻死在路边做一具尸骨,没有任何出路。
而且再落魄得像丧家之犬,大师姐绿衣死的那时候,她可是亲眼见到召南施展仙法的,管他到底是什么仙,总归是个仙,会传仙法,对她来说这就是条很好的出路了。
别人的仙缘是拜入仙宗,或者得到仙长一句法诀、仙器什么的,颜晓棠难道还有得选?羡慕不来的东西她就不去想,争取眼前才是正经。
何况大师兄一定不是人,一定是一把绝世神兵,她的报仇大计还着落在大师兄身上,就更加的怕师父不要她。
风变小了,四野寂静。
伯兮的嗓音越发像无数细小的霜针凝结而成:“师父,他们是为我来的?”
“有可能。”召南语气里不乏担忧:“这几天见了不少世俗常人,两相比较,我们要融入其中没这么简单,外门参与进来,只怕更难办。”
伯兮道:“徒儿回宗门去……”
话没说完被召南打断:“胡闹,这话以后不许再提。”
“是。”
召南语带责备:“除了你,难道就找不出理由了吗?只要有心,什么理由捏造不出。我看山上山下平静如昔,对方针对的不是宗门,只有我一人罢了。”
“师父可是有打算了?”不像三师兄月出,要是被师父这么责备一句后,三师兄保准好半天不敢吭声,大师兄淡然得很,才被训过“胡闹”,这就敢接话了。
“嗯,这次突遭暗算,我身上什么都不曾带出来,就只有月出那还有不多点丹药,既无办法恢复我们身上的伤势,也没有可以倚仗傍身的法宝,境况窘迫至此……”召南苦笑,他自己都不敢置信似的,“我有一位故去老友的小境天就在照莱府,已卜算出大致方位,待天明就去找一找,希望能够破开禁制,哪怕其中灵气不足以修养疗伤,能够寻几件遗留法宝暂且用一用也好。虽然此举对故友不义,现如今也计较不了许多了。”
后来召南和伯兮也没有再说什么。
颜晓棠听得满肚子疑问,即使她自认为还挺擅长整理线索,也无法从师父师兄的只言片语里整理出个真实来。
似乎大师兄回去某个地方的话,那地方的人就会放弃追杀他们,但是师父又说那些人会找其他理由,那些人针对的到底是师父还是大师兄?什么地方?什么人在针对他们?为了什么?
没有怀疑到她身上就好,她本来就没睡够,迷迷糊糊的又睡过去,她做了个梦,梦里的师父是个画妖,从画纸上走下来,把人家太微仙宗宝库里的神剑给偷走了……
早晨醒了以后,颜晓棠开始怀疑这个梦是不是冥冥中天意的暗示?
反正她师父确实不像人,大师兄也不像人。
被叫醒后,颜晓棠也不主动献计献策该往哪里走了,她已经偷听到召南有安排,索性跟着就是了。
就是心里很好奇,召南说的“小境天”是什么东西,难道是个宝贝?
颜晓棠并非没见过仙家的宝贝,因为她的缘故,每一年落霞宫都会派人到府里去,只是来的人都十分高冷,只跟她爹或者她娘说话,大半时候将府里专门用来接待的园子一关,也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不过少数几次见面,却也让颜晓棠见到几样宝贝。
不是吹不灭的烛火那种小里小气的物件,是真正的宝贝——能载人上天的软轿,能听到千里之外敌营声响的一只牛耳,还有隔空就能打到人的拂尘。
这几件东西,无一不让她惊叹莫名,所以召南口中这“小境天”让颜晓棠的心一下子热了起来。
她把前一天准备的干粮分给狗群后,召南把他们三个叫在一起。
“我们虽然早在几天前就见到了山下百姓,但真正的接触是在昨天,你们觉得如何,能够如颜颜打算的,融入其中吗?”师父一扫她两个师兄,如此问道。
颜晓棠没抢着说话,看看师父,再看看大师兄,心里叹气。
连人都不像,还指望融入凡人中去,除非别人都是瞎子。
这一点她必须承认她想错了,破衣烂衫加上狗拉车,谁料到他们居然还是能“仙”得起来,失误啊失误。
以前她和清邑的一群纨绔没少用换装的办法躲开城卫,哪怕是邕王的公子,把金玉配饰一摘,绫罗绸缎一脱,换身麻布葛衣,弄乱发髻,面上再沾点土灰,眼光再老辣的城卫也瞧不出里头的金枝玉叶来。
然而这一套办法在召南和伯兮身上没有用。
至于三师兄月出,看起来虽然比少女还鲜嫩三分,至少是个人样。
非要颜晓棠开口的话,她不会承认是自己看走眼,只会说:“谁叫你们不像人。”
还是闭嘴吧!
伯兮一如既往沉默,在颜晓棠眼里他显得有点心虚——一把神剑,非得装凡人,简直无言以对。肯现出原身多好,她一点都不介意他的重量,巴不得整天背在背上,就像说书人嘴里那样:“无时无刻以气养剑,方得入人剑合一之境。”
想着想着的,看着伯兮的颜晓棠就有点走神了,表情玄妙。
于是召南问了半天,只有月出接上话:“师父,我看不行。”
颜晓棠回过神,暗暗咽下一口唾沫,月出后面说的话,她就听不大懂了。
“我还没结丹,洗髓伐脉的程度还远不到脱胎换骨的地步,可是师父你和大师兄都经历过数次淬体,肌肉筋骨早都不是以前那一身了,只靠禁制封印体内真元,这皮相上……封不住,有心的一看就知道,要不然昨天也不能被盯上。”
颜晓棠顺着月出的视线,把目光落在召南手背上,迟钝地发觉自己以前看他们太笼统,只有一个字来形容,“仙”,却没注意过太细的地方,比如头发皮肤。
召南一头白发虽然可以用破斗篷盖起来,不会惊到人,可是脸和手总不能也全部盖起来,一丁点都不露吧?那皮肤比她的细多了,跟婴儿的一样,清透得仿佛能发出微光,这一身皮肤落到个有绝世容颜的女子身上倒也罢了,偏偏在个个头很高的男子身上。
还有眼睛,尤其是伯兮的眼睛,谁朝他眼睛里一看,通身都要被剑光激灵灵的刷一遍。
难,她是想不出办法了。
“为师这里有个符篆,不仅可以瞒过神识查探,还能从外表上进行掩盖,只是有个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