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刚刚一直没好意思为虎作伥,这时磨着后槽牙道:“他的裤子你也穿?”
颜晓棠抱着衣服道:“当然不。”
“那你要他脱?”
颜晓棠先送三师兄一道眼白,才指点道:“他不脱光,不得去告爹娘。”
月出其实也担心那小胖子回去告状,这一户的房子是村子里造得最好的,先前还见他家进进出出好些人,真被那小胖子告状,师父师兄在的那破房子可藏不下人。
倒不是他们弱到连这样的凡人也打不过了,而是唯恐生出事端,这里毕竟离太微仙宗很近很近。
但他不跟四师弟逆着来就浑身转筋,反嘴道:“脱光就不告了?”
颜晓棠笑一口小白牙给师兄看:“他又不是七、八岁小孩,比我还大,好意思光屁股跑去告状?”
月出用脸说“原来你也懂不好意思的意思”,颜晓棠只当没瞧见,小胖子只解决了她的衣服,师父师兄们的衣服还没解决呢,忙不过来跟他计较。
她的办法很简单,离开鹿台山,混进凡人堆里。听起来好像很白痴,可是召南就没有想到这个办法,那追杀她师父的人也极有可能想不到。
神仙们在山上住久了,连山下还有更大的土地都忘了。
再有一层,清邑的那些权贵之家,连府里的下人都不屑走西门出城,从骨子里就十分的看不起贫贱的百姓。还有落霞宫的人,他们也不跟没身份的人说话。一方是天地最高处,一方却在红尘最低处,仙人最不屑的凡尘,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弄到衣服,还弄到几张白面饼回去后,月出脸颊一鼓一鼓的就跟召南告状了,还告得很有条理,列出一二三:蹲守凡人小孩,暴揍人家还逼着脱光衣服;迫他望风当帮凶,偷衣服偷面饼还偷储备的份;这家偷点,那家偷点,全村都养着狗,可是四师弟熟练得一条狗都没惊动!
月出的心都碎了,活这么大攒出的一身仙气在这一天里就散光了,他在四师弟打一个无辜凡人孩子的时候望风了,他在四师弟偷东摸西的时候望风了,他还没憋住,一回来就跟师父告状了,活像执法长老门下那个爱告嘴的师妹。
月出的心很碎很碎,自绝筋脉的念头都有了。
哪知道召南却在眉梢弹高了一阵后,接过徒弟孝敬的麻布衣服到残墙后去换,什么都没说。
月出眼巴巴看向大师兄伯兮,没想到大师兄也接过衣服,跟着师父到墙后头去了。
颜晓棠倒也没乘势打击,捧着衣服递到面色开裂的月出眼前,默默地等着,僵持了一阵,召南在墙那边道:“月出,你是师兄。”
月出有了台阶,再跟颜晓棠视线一碰,看到小师弟连眉眼也还没长开,心下先软了,不由自主就把手伸过去。
颜晓棠对于他的识相赏了一个诚心的笑脸——要知道她也很不容易的,以前只是图新鲜好玩干过,刚刚偷的时候压力也不小,没有看着那么轻松。
他们身上本来的衣饰全都收在一块蓝白花布扎的包袱里,召南又神叨叨的比划了几个颜晓棠看不出门道的手势,也没看到什么光,更没有凭空变出什么东西来,让她很失望。召南说是封真元的禁制,这样其他仙人就找不到他们了。
换过衣服后,不看脖子以上部分,至少不会显得她像一根藤上独独被虫子啃过的那个葫芦,以前有人赞她“好俊的小哥”时,她也会美滋滋的,自然对师父师兄们的衣服很不满。
每家丢的东西都不多,一、两件,一时还没人发现,颜晓棠便毫无愧疚地又光顾了一遍,这次,她偷的是狗。
看到狗拉的板车,师父他老人家也不能平静了。
“为师听闻,凡人是用马当坐骑的。”
颜晓棠不动声色地看一眼大师兄伯兮,正好和他的目光一错而过,虽然就只有很短的一瞬间,她的心跳还是乱了几拍,跟亲眼见到水汽凝成雪花一样,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好想摸一摸,哪怕会扎手,她咬一口干面饼,就着这一口口水咽了下去。
大雪天走路,封了真元的仙人也走不快,又没有其他选择,召南只好下山随俗地坐到狗车上,师父都上去了,月出捧着碎掉的心也只好坐上去。
至于伯兮,颜晓棠几乎没听他说过话,师父从不叫他离开身边,他也绝不自己走离,浑似没有自个的脾气。
不开口也好,总比开口叫她“滚”好。
风比前几天小,偶尔的,天上密密的云隙里还能漏下几道暖暖的光,照得枝桠上堆的绒雪泛出柔软晶莹的光。
颜晓棠把糟心事往脑后一丢,拉着不甘不愿的月出说话,只要说个一百句,神剑大师兄肯屈尊朝她看上一眼,她就是乐意的。
“三师兄,我家以前养过很多狗,我懂狗话。”
狩猎山林是她最喜欢做的事,狩猎离不开猎狗,最少的时候将军府里也养着三十几条狗,可惜逃出来的时候一条都不能带。
月出不呛会死地道:“没成精的狗怎么会说话?”
“我没见过成精的狗。凡狗不用舌头说话,用尾巴。尾巴一夹:嗷,我好怕!尾巴一直:哟,敢招惹小爷!尾巴一卷:你想干什么?我看你就不像好狗。”
做师父的召南没有心理准备,两边嘴角全勾了起来,眼底哗啦啦泼出一片潋滟明光。
月出求证地看着前方奔跑的狗群,就看十几根毛蓬蓬的尾巴裹着飞扬起来的雪沫,是他从来不懂的,卑微却欢腾的景象,便也难得的没有呛嘴。
遗憾得很,伯兮目光放空,被发丝飞到唇间流连都一无所觉。
颜晓棠再接再厉:“师父,凡间的马老百姓可买不起,也不能买,要做官才可以用马,谁家私自养马,被发现要杀头的。”
召南略显故意地纵容着这个小徒弟,不耻下问道:“不能用马,那用什么代步?”莫非都用狗?师父的仙人脑子里,对繁华大城的想象朝着不好的方向去了。
“驴和牛,嗯,猪也可以。”
小徒弟的嗓音脆脆嫩嫩地,又一次不给心理准备时间痛快地灌进耳朵里,师父的表情很微妙……越来越微妙。
月出很吃惊:“什么!?就是村子里发出哼哼声的那种?原来是养的坐骑!!”
颜晓棠忙着看伯兮,神剑大师兄依旧眼神放空,哎。
她这一忽略回答,三师兄就误会了——
雪地里,狗拉车其实比马还快,走了四个时辰,离鹿台山最近的大城照莱便到了,离城还有十里,路面上就见不到一块没被碾烂的雪了。
月出见到多次和他们一样的狗拉车,心里终于妥帖了下来,只是召南和伯兮的脸色都十分不好。为了躲避神识,召南用了封锁真元的禁制,他们本就没有一个不带伤,真元一封,连过去从来不觉得冷的风都刮着骨的疼,哪怕忍得住,面色到底会显。
人烟还不算稠密,颜晓棠的打算是再离城近一点,只要师父师兄们受得住,最好到城墙下头的穷人窝棚里找地方休息。
召南轻咳一声:“徒儿,就在前面停一停,用点水再走。”
颜晓棠心下猜出实情,也不揭破师父的面子,赶着狗车到那家小酒馆前停下来。
只要把领头的狗拴住,其他狗都不会乱跑,颜晓棠轻车熟路的举动,把师父师兄们穿着农人衣服——却贵人式轻掸衣袖带来的违和感中和了一下,店小二的疑问在舌尖滚个来回,这一犹豫就没有吐出来。
颜晓棠已经堵上去连珠炮说开了:“二两酒——铜壶烫的,一壶大叶子茶,四个锅饼,再来十斤杂碎拌粗饼。”
店小二忙记下来,一边贼眉鼠眼打量那三位,忽然表情一惊,眼神闪烁地把目光收回去——他跟伯兮的视线碰了一下,短短一瞬间就惊得腿都软了,心跳如鼓,再也不敢把眼睛往伯兮附近放。
颜晓棠一说完,店小二就急急忙忙跑开,连脖子都伸不直。
店里人不多,天冷,除非有急事谁也不会给自己找不自在,连掌柜都棉棉团团猫在炉子边,眼带虔诚,双手呈供奉状。
一落座,月出忍不住小声道:“四师弟,师父不吃这些东西的。”
“无妨。”召南丝毫不计较。
隔一会,一陶盆的杂碎拌粗饼先端出来,召南把三个徒弟的肚子扫了一眼,眼神有点裂,谁知店小二走到旁边一拐,把陶盆端到门外去了。
门外的狗群一闻到肉味,十几条尾巴摇成了狂风中的芦苇荡,不等陶盆落地,便已经群情沸腾地围拢过去。
师父暗暗松口气:原来是喂狗的。
颜晓棠要的,全是北界百姓惯常要的,酒馆里最便宜,也最下等的食物。
早在上鹿台山的时候,她身上不带将军府印记的饰物就花光了,尽管都贱卖了,她那时候也没那份心力去讨价还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求不出意外地赶上山,谁知还是晚了一步。
现在包袱里能换钱的倒是还有几件,不过得把将军府的印记磨掉,饭食一上来,她就一手捏饼,一手捏个玉玦在墙角石砖上“咵咵咵”地磨了起来。
掌柜听到声音朝这边看,被她个头不矮的师父师兄们一挡,围得密不透风根本看不见,便也不好做太明显地跑来探究竟。
三个神仙对难以下咽的酒、茶和锅饼感受都不太好,但是颜晓棠都不在乎,他们也只好一口口的和着茶水吞咽下去,尝着从不知道的凡间的苦涩滋味。
被打落下来,就得收拾好心境滚一身的粪土。
月出虽然跟四师弟不对付,倒也把他那个锅饼啃干净了,颜晓棠将师父师兄们吃空的碗看看,知道他们未必是真饿了,心底仿佛被丢进了一颗小石头,浅浅的漾出圈水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