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月出一吸气,岔了地方,咳得腮帮子鼓鼓——不敢张嘴咳,怕呛出唾沫星子。
他师父倒还淡定,比头一面见时还苍白的唇角边勾起个浅浅的笑,梅花初盛似的,问道:“你见到了,我重伤在身,连徒弟都保不住,你还要我传你仙法?”
颜晓棠跪得直挺挺的问:“您是仙人吧?”
月出的师父道:“算是罢。”
颜晓棠又问:“受伤的仙人也是仙人吧?”
月出的师父本来只勾了一边嘴角,听她这么一问,另一边也勾了起来,眼睛里盛出笑意:“说的不错。”
焦糊如枯草的头发下面,一双点漆的眼睛不是很耐烦地看着他,这位“仙人”立即便看懂了,敢情是叫他还有什么问题赶紧提,别耽误正事。
别看这么矮,这么小,还这么脏,看他跟看凡人似的。
月出的师父莫名的,沉重的心情就好了一分,揽揽袖子道:“连我亦不知敌人是什么人,你怎么有办法躲?”
颜晓棠听出他的戏谑,硬气道:“兵书上虽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是不知道你们的敌人是什么人,可我知道你打不过,连你都打不过,那就不是凡人,但我是凡人,我的办法是凡人的办法,你们不懂。”
边上的月出顿时拉起眉毛发火:“嘁,你怎么跟我师父说话的?小破孩子——”
“月出,”他师父叫住他,看向颜晓棠的目光倒有些惊讶,口气也认真了起来:“如此说来,还真有办法。”
颜晓棠一拍胸口,拍掉不少泥沙,甚至还有一块腐坏的布头,气势凌人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顶天立地!我说有办法就是有办法!”
月出尽管一时好心救了她,这会却瞧着这“轻狂的小子”万分不顺眼,奇道:“什么办法?”
颜晓棠精明道:“先传我仙法。”
月出的师父稍稍抬了一下手,制止徒弟出声。
“可我受了伤,如何传你仙法?你孤身一人流落,想必亦无去处,便随我们一道,待我伤势好些,再传你?”
听出师父有意要留下这小破孩子,甚至用的商量的口气,月出那腮帮子奔着蛤蟆就去了。
谁知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颜晓棠居然还不买账。
“不,先传我仙法,我再说我的办法。”
月出的师父拢着袖子正色道:“不信?”姿势一变,他画风也变了,端严方正隐然有威势。
可颜晓棠心里头的气腾腾地涌出来,一时间没闭住,漏了:“连太微仙宗的掌教仙人,说的话也放……放过就算了,那是多大个神仙都说话不算话!你?我才不信。”
月出的师父眨巴下神匠描画的眼睛,诚恳问道:“我说话不算话?”
“你是太微仙宗的掌教?”哪里像?连白胡子也有不起,要不是有求于人,颜晓棠一定赏他一个白眼。
“自然是。”月出的师父越是一本正经,在颜晓棠眼里越像骗子。
颜晓棠不吱声,心道:“当我傻吗?”
太微仙宗可不是随便霸个山头,扯几张黄旗专收歪瓜裂枣的野鸡门派,称呼里能带“仙”字的,整个北界独此一户,虽说极少干涉世俗,可是它下头像落霞宫这样的外门,邕国有,虞国有,中曲国也有,寻常人都见不着,只卖权贵的面子。
月出的师父道:“我名召南,确是太微仙宗掌教。”
颜晓棠虽然算得清什么要紧什么不要紧,心机却还没有养出来,立即道:“山上风平浪静的。”一国之君从王座上摔下来敦到屁股上五花肉还是件大事呢,太微仙宗掌教受伤没事?
“究竟怎么回事,我也不甚分明,罢了,信也好,不信也好,我连真元也聚不出一丝,确实无法传你仙法。”召南把难题推回给颜晓棠,看着风轻云淡的,其实心里头不知怎么急呢。
颜晓棠怀疑地瞅着召南,会不会欺负她不懂,仙法不应该跟兵法一样,写出字来就可以传的吗?她分辨不来真假,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满室寂静,就听她的肚子咿咿呀呀地,转调开唱第二出。
这石屋还有个里屋,刚刚没顾上看,这时走出来一人,一身素白的衣袍,冰挂似的,垂在后头的袖子边染着斑驳血迹,平添十分肃杀,哪怕层层衣裾如同云海仙山,随步子漾出一股飘渺味道,居然还是莫名地渗了颜晓棠一脊背的毛汗。
再往上看,眉峰如鞘,收敛起眼睛里的锐利,不似活物地看过来。
他是……
颜晓棠脑子里落下一道惊雷,一脸呆滞地问:“他是?”
召南道:“我的大弟子,伯兮。”
只是弟子,不是他的剑,还没主——颜晓棠扭回脸,脏脏的小脸迸发出无名的光辉:“把他给我的话,我带你们跑!”
一声轻响,月出的下巴好像掉了,连召南也抿起唇,面部短暂丧失了活动能力:他的大徒弟原来还有这一种价值。
那伯兮在颜晓棠心里已经是一把不世出的神剑了。想她爹那把长刀杀了不知多少人,也没渗出过她一滴汗,可这“一把”,还没瞧到头上打量个全景,就逼出了她一背的汗,不过她心底虚虚的,怕他“太贵重”,换不来。
果然但凡是坏的预感就一定会成真,召南满口拒绝:“不成。”
颜晓棠再看一眼面无表情的“神剑”,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地退步了:“那、那我拜你为师,师徒名分在了,我才信你。”一下子要不来的,就要学兵书上讲的,得“徐徐图之”,好比围城战,先把他收在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再慢慢图谋。
召南的视线一照过来,颜晓棠心里就擂起鼓,好像什么都被他看出来了一样,忙把本来直挺挺的脊背朝他弯了下去,脑门在地上嗑出“咚”的一声。
没让她忐忑多久,召南就语带笑意地说:“好。”
这也太快了吧?颜晓棠顿时觉得是不是有阴谋,随即又想,她连个三岁娃娃的价都卖不着,阴个屁的谋,便也干脆地喊了声“师父”。
这一声喊出来,颜晓棠小小的心里酸酸的,只能安慰自己:“不管怎么说这师父也是个仙,娘亲惦记一辈子的事只能折衷了。”
鹿台山的这一头是邕国,那一头靠着海,像一头渡水回望的鹿,从陆地上的尾巴量到海里的角,不多不少一千零八十里。
一千零八十里,说大不大,天子分封天下诸侯,一国最小也有几千里地,说小可也不小,快马驰骋总也要个十天之数,而且山岳叠着山岳,幽谷重着幽谷,别说纵马飞驰的道路,连铺砌整齐的山石小路也寻不到几条,靠走的量,怕是要用上几月。
因为整一片的鹿台山都归太微仙宗所有,凡人不得居住,要离开鹿台山的地界才有村落人烟。
这时节正逢寒冬腊月,家家闭门闭户,道路上积雪直没过膝,颜晓棠这样的矮垛子,基本等于在雪里“游”,每一步都要划拉几下才出得去。
她三师兄月出走出一串脚印,她犁出一条沟,于是引来一堆又一堆瞧不起的眼神。
月出救了她没错,可打从拜师那天起,就哪看哪不顺眼,只要不在师父面前,胆子一肥,就能把一张俊俏的小脸生扯出尖酸刻薄的表情,明明白白地摊在他“四师弟”面前。
召南问了颜晓棠的名字,但是没有问她的性别,大概横看竖看都看不出是个女孩,默认为男的了。
话说回来,谁家师父会在收徒的时候特意问句“你是男的女的啊”?不都靠看的么,颜晓棠干干净净的时候也不像个小姑娘,更别说眼下了。
颜晓棠自己在以前就挺不乐意被人当小姐那么宠着,反正她这便宜师父不问,她乐得顺水推舟,没人当她是女孩反而方便,比如现在。
“呜呜!你打我!”
被颜晓棠按翻在地的小胖子哭得一脸鼻涕眼泪,刚嚷出一嗓子,一看颜晓棠的拳头又要落下来,吓得把声收回喉咙里。
“再嚎一声,我打得你家狗都不认识你。衣服脱下来!”
小胖子嘤嘤哭道:“脱了我会冻死的。”
颜晓棠满脸凶恶,毫不客气一拳头揍下去,那张馒头脸上顿时又乌一块,边上被迫承担起“望风”角色的月出满脸发青,没被打比被打的脸色还难看,可是没有办法,师父叫他听师弟的话,师弟叫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没胆子违背。
四师弟不知道是什么物种养大的,养成如今模样,简直离奇。
“你家不就是这户,你要让小爷亲自动手,待会连你家猪都不敢认你!”
小胖子听了,颤抖着想象了一下自己的头被打得比猪头还肿,不得不屈服,边默默地流着鼻涕和眼泪,边把短褐脱了下来,不曾想他太天真了,最终连小裤头都没保住。一得颜晓棠点头,立即捂着屁屁撒着泪花地贴墙根跑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