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晓棠听不到伯兮落下的脚步,也听不到换气的喘息,耳朵里只有衣袂翻卷声,她突然有种错觉,刚刚欺负她的罡风在欣喜无比地追随伯兮,只为缠上他的刹那愉悦——
“师弟,放手。”透彻入骨的声线,凉凉地说道。
颜晓棠呆怔了半天,才发现伯兮在努力把她的胳膊从他自己腰间“撕”下来。
什么时候抱住的?大概在怀疑……自家剑被风占便宜的时候。很好,还不是颜晓棠的呢,她就连风都不能容忍了,很有变态潜力。
一回过神,颜晓棠立即抱得更紧,伯兮能找到的,在悬崖上立足的地方很小,她的一只脚踩在伯兮脚背上,另一只脚根本是悬空的。这样的地方,是人都会害怕的,伯兮也没地方可以把她推开。
“呜呜呜!”颜晓棠装作惧怕,死死抱住就不撒手,手感不错,虽然冷冰冰的,却刚好让她抱过一圈,双手各握住胳膊肘,不容易滑脱。
听到她哭,伯兮忽然一窒,本来想隔开两个人的手抬起在空中,放不下去了。
这下,颜晓棠更加得势,使劲地“哭”着,借着吸气把干干净净的冰雪气味狠狠吸进肺里,此外,伯兮的一切都让她的好感翻着倍地增长,却还懵懂着,不懂得伯兮被衣服熨帖出紧致简洁线条的身姿究竟是哪一种美,就只是单纯地想抱住不放罢了。
太忘情,忘了哭,后果是伯兮发现师弟在装哭,当即把师弟撕下来扔到白岩上,自己转身跳下去了。
颜晓棠慌忙探头看时,就看伯兮在下落过程里这里踏一下,那里搭一下的,落下去的速度就变得轻缓了很多,到他站在龙骨上时,腐朽的龙骨居然没裂,换成月出好说也得砸一个大洞,可见伯兮对他自身的力度把握已经到了十分细微精确的地步。
商桔栋怕是早就被惊呆了,奈何颜晓棠看不清楚他的脸,他整个人都才芝麻粒大。
颜晓棠这么看了一会,突然发现自己不会怕了,她只用一只手扶着岩石,为了看伯兮连身体都倾斜出去,脚底下居然不会虚软了。
再一看,旁边岩石上有点点血迹,她自己的手指也有破口,那血迹是她上一次爬到那里时留下的。伯兮尽管是救了她,但伯兮也没有帮她多上哪怕一尺,她从哪掉下去的,伯兮就把她放回了哪——颜晓棠愤怒地燃烧起来:“连变通也不懂,果然只是把剑!等以后到手时,再跟他算算老账!”
愤怒之下,她格外奋勇,肚子也不饿了,胆也不颤了,顽强地向上爬去。
但颜晓棠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一直在发抖,抖得停不下来,而且眼眶都是通红的,明显有哭过的痕迹。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又怎么可能像她坚持粉饰的那么无动于衷?
她只是足够清醒,知道她没有成为拖油瓶的资格。
召南始终不肯提起的伤势,也一定容不下拖油瓶的存在。
要是别人,应该会想:因为冰种被召南拿走,自己才会被替换下来,否则拥有冰魄灵根就不会沦落到这样惨的地步,本该在太微仙宗过着不知道多好的日子——所以师父召南欠自己的,两位师兄尽力多照顾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理所当然?召南自己都带着伤,身为掌教居然不得不躲避来自外门的追捕,别说教给颜晓棠什么通天彻地的法术神通,能够维持没有危险的日子就算不错了,如果颜晓棠像其他小姑娘一样,吃不了什么苦还要召南分心去照顾,那对他们双方来说最好的选择是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把颜晓棠留在那,不让她和他们在一起才是最合理的办法。
如果将来情况好转,再来接她,如果没有好转,她就会一直留在这个地方,或许能活下去,但一辈子都只是一个凡人,庸庸碌碌地为了一口饭,一片屋檐,或者几个儿孙用掉一生的时光,至死都不知道自己除了繁衍还有什么存在意义。
颜晓棠并没有多大的追求,她就想给颜晓梨好看,弄清楚娘亲的死究竟是不是意外,再狠狠地回报一下她爹和十姨娘而已,小恶霸式的究极理想。
被留在什么安全的地方,等待命运安排……小恶霸坚决做不到。
一遇到可以稍微休息会的地方,颜晓棠就抓紧机会恢复体力,肚子的叫声从婉转变凄厉,她也小小后悔了一会,但是随后就更加坚定地朝上爬,完全不会再担心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她的“剑”肯定躲在什么地方看着……其实也不能肯定,能肯定的话,颜晓棠一定会乘机多掉下去几次,抱到伯兮的机会太可遇不可求了。
……
一株脆嫩的小树长在颜晓棠手边的岩石缝里,她差点就没有看到,可是一看到的时候立即就明白,师父说的宝物就是它。
这株树特别小,跟她的小拇指一样高,但是苍黑的枝干还虬结出龙行虎步的姿态,一片片针尖大的叶子密密匝匝簇拥出一个小小的翠玉般的华盖,在冬天的峭壁石缝里,嚣张出这么鲜嫩的绿色,就算召南告诉她这不是宝物,她也不会信的。
清邑有些大臣喜欢养盆景,大要大出气势,小要小出万千景致,最小的,颜晓棠就见过能放在手心里把玩的盆景,二寸见方的一个陶盘里,用泥沙堆出山峰的模样,再植上两棵细小的植株,做出宛如树林的山景,但那个巧的是工匠的心思,盆景里的根本就不是树,只是看起来像树的花草而已。
眼前的这一株凑近去看的话,气势可不小,很有吸纳一方土地之灵,盘踞而出的高傲,根部有一只蚂蚁,就像卧在树下的大黑牛,看得颜晓棠不停惊叹。
她很小心地伸出手,想把小树整株带着它根部的沙子一起弄下来,这才发现手抖得厉害,呵气也不管用。
好半天,又是搓又是在石头上拍打,弄得疼了,发抖的情况才好转,可是一伸手碰到那小树,小树就“呼”的不见了!
颜晓棠惊呆了,狠狠眨眨眼睛,石缝还在那,但是没有小树也没有蚂蚁,她不相信是饿得头晕眼花看错了,因为如果是饿狠了导致的,看到的应该是鸡翅、肉包子一类吧,跟树没关系。
被她弄不见了?宝物呢?还有吗?难道说有什么讲究不能这么直接去拿,会像人参一样逃走的吗?这种悬崖峭壁上,随便逃到什么地方的话还怎么找!
颜晓棠一时间万念俱灰,生无可恋……
“下去?”有人问道。
哀莫大于心死的颜晓棠抬起头,伯兮坐在上面几尺远的一块凸出岩石上,俯身看着她,发髻上的发带垂下来,跟他鬓边的发丝纠缠在一起,眼底也不像平时那么冰寒,映着远方的落日余晖,人都变温和了似的。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上去的,也许在那里坐了一阵了,唇色泛着淡紫。
颜晓棠立即把宝物忘记了,很大人口气地责备道:“大师兄,这里风大,你上来干什么?”
伯兮又看看她,不说话了,脚在岩石壁上一踩,“呼”的跳了下来,一手把颜晓棠后脖领子抓住,扯着她一起掉了下去。
“啊啊啊啊——”胆大也不是拿来玩的,尤其颜晓棠背朝后这么掉下去,魂都吓得要从脑壳顶飞出去了。
伯兮依然这里踏一下,那里蹬一下,十分从容,颜晓棠就像只小罐子,在他手里这么甩,那么荡的,跟着他一起落回到大屋门前。
他的身形不能说不美,翩然如鹤;风姿不能说不仙,飞絮扬纱也不过如此了。但是颜晓棠粉饰出来的坚强被高空速降惊得都裂了,哪还顾得上欣赏,她出娘胎的第一次嚎哭都不会有今天这一声卖力,在谷里激起好多遍回声。幸亏照莱的人都习惯了,这样的地形,时不时的掉一个人进浚江并不算离奇,只要滚落下去,是个人叫得都一样惨,这大概又一个倒霉的。
一落地,伯兮就略嫌弃地把他小师弟往地上一丢,转身进门,看都不看了,变温和果然是幻觉。
商桔栋瞪大眼睛看着软在地上爬不起来的颜晓棠,好半天挤出一句:“师父,你还好吧?师伯是不是想杀你?”
“谁……谁是你师父?”颜晓棠敲着牙齿慢慢爬起来,平地的感觉真好,虽然也不是很平,不过双脚都能站得住,这感觉太好了!她使劲深呼吸,回过气来又说:“他才不会杀我,我可是他宿命里的主人,哼!”
“哦……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商桔栋很见机地不去尝试理解颜晓棠这句话里有什么道理可言。
颜晓棠却陷入沉思,心道:“对啊!断骨锁魂狱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伯兮被关在里面,不就是被我关起来了吗?所以即使伯兮不知道断骨锁魂狱的来历,也会本能对我很抗拒——囚犯见到牢头,他的心情可以理解。如果伯兮知道断骨锁魂狱的来历,那故意这么吓唬我,蔑视我,就更说得过去了。”
身为一把心高气傲的剑,没有情绪才是不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