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车里出来的不是伯兮时,宗父略微向上提起的肩头朝下松开,泄露出一瞬间的心情变化。
颜晓棠当没看到,瞧了一眼车前头坐着的两人,他们都睁着眼睛看向前方,神情里没有丝毫僵硬,不过连睫毛也动不了一动了,这是定身术,只对凡人有用,宗父牵着马车缰绳,把颜晓棠上下一扫笑道:“您就是传闻中的赵家四公子吧?”
颜晓棠点下头:“栖迟宫耳目众多,还真是无所不知啊!”靠栖迟宫的手段,一个石墩儿怎么甩得掉,被跟上都不知道,只是赵家宅院内外布了禁制,宗父进不去,更因不知深浅不敢随便动用神识,就跑半道拦路来了。
宗父忙道:“不敢,此前不知四公子来到复南,我等未尽地主之谊还冒犯了四公子,此来便是专程为赔礼而来。”
还没客气完,颜晓棠身后车帘又一掀,伯兮居然出来了,颜晓棠顿时叹了口气——跟她出来一趟,有这么不耐烦吗?
那些曲里拐弯的试探和进退,显然伯兮是没心情照顾的,颜晓棠也只好耿直一点:
“邪王殿下来请,不会只有这两个人随行,一直没见到动静,大长老赔礼的排场也不小啊。”林子里安排这么多人,怕是还打着赔礼不成来硬的主意。
宗父本该接过话的,眼睛却被定在伯兮身上,夜色下没有白日里那么清楚的视线,不过看他紧绷起来的站姿,想必已经看清楚了。
颜晓棠不满地瞥了眼伯兮——哦,在车里时就捂得只剩个下巴,见外人倒舍得把兜帽往后扯了,露出小半张脸来,有这么偏心眼的吗?
其实伯兮哪会如此刻意做这种事情,他根本没觉得他的脸需要挡,进一步说就是根本没觉得自己长得好看,戴兜帽不为挡脸,只为挡耳朵……
至于兜帽,是车厢矮小,钻出来的时候低头抬头,兜帽朝后去了,他没注意到而已。
颜晓棠飞眼刀子,伯兮不明所以便冷冷地还她一眼。就这么无意的举动,宗父那边扛不住了,“嗵——”一声跪下去,一头拜在泥路上,抖着嗓子道:“外门栖迟宫长老……”他忽然想起伯兮早已被太微仙宗除名,怕是不会愿意听到太微仙宗里的称呼,急忙改口道:“不,小人宗父,见过赤月传人。”
“什么?”颜晓棠莫名道:“什么赤月传人?”
伯兮自己也没听过这称呼,不知道是在车上坐得腿脚僵了还是麻了,随意走了几步,恰恰站在宗父身后。
宗父不敢用神识看,更不敢抬起头看他,整个如芒在背气都要喘不匀了,单觉得身后寒风习习,跟置身数九寒天一样,连脊髓都麻木了。
颜晓棠只得再加一句:“问你话,好好回答。”
宗父干巴巴道:“自从……几个月前,太微仙宗执法长老死后,就有一个传言,说世间身怀紫极生灭剑的人是赤月传人……所以……”
只要是修者,恐怕没有一个不知道伯兮是唯一修炼紫极生灭剑的人,这就跟直说伯兮是那“赤月传人”没什么区别,可那是什么玩意来的?
颜晓棠替伯兮问了,宗父打从胆量撑不住腿弯的时候起,已经没有什么谈判的本事了,问什么招什么,上刑都省了,可见卞青的死,将伯兮身上的血色染得更重,活像他是行走世间无法无天的魔君妖王,吃起人来不吐骨头。
赤月是什么宗父也不知道,就只听过这么一句话,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传的,慢慢就越传越广,虽不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但所知者也不算少了。
伯兮是南赭豪门大族之后,他的家族本来跟世外没有任何关系,出生时动静大,直接引起了四仙宗的注意,没有机会沾到散修或者小宗派。像“赤月”这种听起来没什么名头,叫也不响亮的,说伯兮是它的传人,脸也太大了!
颜晓棠做出要说悄悄话的样子走近伯兮,伸手指在他手背上刮了刮,挨近道:“这赤月想必是什么野鸡门派,想出名想疯了,借你的声名招揽弟子呢,别多想。”
要是其他名字她不会这么特意提一句,偏偏叫“赤月”,伯兮是吞月赤髓剑体,有两个字一样,恐怕伯兮会想多,他身体这么差多想无益,一个“师祖”就够添麻烦的了,哪能再让他加一些不必要的烦恼。
伯兮把被她刮过的手背到身后去,淡淡道:“借我的声名没有任何好处。”
颜晓棠立即知道不好,故作轻松道:“你以为真的没有好处?等被人翻出来这赤月门派在什么地方,被找上门去,大可以推卸说不知道这句传言是怎么兴起的,太微仙宗自诩正道仙宗,当然不能对它怎么样,而其他像几年前的我一样,怀着一腔热血就想修仙问道的散修,谁在意它赤月的名声是凶还是恶,厉害就行了,等知道那是个野鸡门派的时候,孝敬师父也孝敬得倾家荡产了,你说它有没有好处?”
伯兮蹙眉深吸了口气,从来不知道他一身的凶名、污名,居然还可以有这种龌龊的用处。
颜晓棠见他蹙眉便放心了,刚刚伯兮口气不对,现在嘛,被她把注意力转走了。
伯兮毕竟比谷风少了很多阅历,看人看事眼光清浅得很,不过有她颜晓棠就够了,不需要他的眼光变老辣。
宗父亲眼见到伯兮,吓得要死,居然还记得他的使命,跪在那道:“小人前来,赔礼是一则,二则想问问赵府上下可有什么需要的,栖迟宫能办到的必会尽力。”
颜晓棠冷笑道:“别给我玩花花肠子,在这装乖卖傻没用,你没按宗门里的规矩称呼伯兮,叫过一遍赤月传人又不叫了,改称赵府上下,可见是个聪明人。我把话明明白白放在这里,你原话带去碧霄山,我们没有兴趣知道碧霄山里的高人是谁,只想进境天里分上一份,可以各凭本事,也可以事先说好怎么分,要是同意,伤了我们人,还扣着伯兮师弟的事情不用再提,取完东西一拍两散从此不见——但要是不同意,赵家就按伯兮的意思,不废话了。”
她最后一句,把宗父心尖肉都给冻上了,来前准备的试探、敷衍,在伯兮这样的凶神面前,那都是发白日梦,人家就不跟你玩,只问打不打。
早几年还听说伯兮修为不存,不必太担心,卞青一死,说句不敬的,天下还有几个人敢单枪匹马挑上他?难怪宗门里对其听之任之,没多少动静了。
宗父就只在心里这么想了一通,颜晓棠便不知道一件事:太微仙宗对伯兮的通缉根本没有如她想的变得更加严重,执法长老的死,竟然没有在太微仙宗里砸出任何回响。
宗父悄无声息离开了复南,甘仪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去,派去接赵四公子的马车回来,暗中跟随的人,以及驾车的两人都说在路上见到了宗父和栖迟宫的人,但是宗父跟赵四公子说了什么他们不知道,人就像平白睡了几个时辰一样,醒过来宗父不见了,赵四公子也不在车里了。
这样的情况自然不能叫甘仪放心,颜晓棠给他带了一封信,口气是一贯的看不起,就说碧霄山的事情他管不了,赵家会管,其他没有了。
甘仪辛辛苦苦算计半天,为的也只是栖迟宫在王位争夺中不插手,并不是非要栖迟宫完蛋不可,结局与他的目的等同,当然松了口气,只不过回过气来不免心酸,对身旁付闲和卢子平道:“我们做不了仙人,就只能为了活着的这几十年里的蝇营狗苟劳碌。”
卢子平道:“能替王上一拳一脚打定一片江山,可比做神仙舒服多了!”
甘仪满脸嫌弃:“你出息的。”
付闲跟着卢子平笑,但宰丞大人并没有说话,手指相扣,若有所思。
甘仪注意到,随口问了一句:“爱卿怎么了?在担心何事?”
付闲回过神来:“臣是有点担心,五公子去了碧霄山,重伤逃回,那碧霄山里定然很不好闯,大公子虽说法术通神,眨眼间便能冰封一山之地,但能不能与碧霄山里的仙人一战,尚未可知,眼下两边都到了明处,结局未定,实在放不下心。”
卢子平道:“赵家三位我们见过的公子都很厉害,尤其大公子,手里没剑,一道剑光冲天的就去了,把整座山给冻起来,吓得栖迟宫那群弟子哭爹喊娘太好笑,我看有这本事的仙人不多,他们不会败。”
甘仪笑道:“左右不是我们能干预的,担心也无用,付爱卿忧心太过,这几天脸色都差了,乘着近来无事,孤准你回家将养几天,如何?”
付闲感激地一躬身:“谢王上。”
甘仪便摆手让他们出宫回家去,他自己转身走去寝殿时有些纳闷地回头看了看,付闲的步子怎么比平时快了些?可能真是操心得累坏了,急着回家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