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是不是请宗父真人改天再来?”
午膳时辰,甘仪坐在桌案后,桌案上放着简简单单一菜一汤,菜是寻常的炒甜菜,汤也是本地百姓最常吃的鱼汤,与前一阵船灯会时宴请群臣的菜肴天差地别,他面前还放着半碗饭,泡着些鱼汤,看样子正吃了一半,但筷子被他死死握住,两根竹筷捏得都要断了,也不见他提起来。
宦官躬身等了一会,又问了一次:“王上……要么就推说身子不大好,请宗真人过上十天半个月的再来吧?”
甘仪“啪”一声把筷子拍在案上道:“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推了三天,第二次推了五天,这次推半个月,他万一要是闯进来怎么办?你给孤挡吗!”
宦官忙跪到地上,不敢再胡乱建议了,现时宫里甘仪亲近信任的诸人都已经知道了赵家仙人的存在,也知道栖迟宫是站在正王那边的,跟他们主君对立着,上门绝无好事。
然而说来奇怪,旧都栖迟宫大长老宗父真人两次求见邪王,都走足了礼仪,被回绝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倒是每次把卢子平和一群埋伏戒备的宫卫惹出一身臭汗来,不知道揣着什么打算?
甘仪打从上次跟赵家三位“公子”别过后,还以为以后但凡栖迟宫的事情便有赵家出手,自己只需好生配合,兼且准备粮草,待来年春天发兵就行了,谁知道栖迟宫出现了,赵四公子却跟忘了盟友一样,石墩儿数次回报都说四公子在闭关,其他几位公子见不到,门前的仙人不肯通传。
这情形,说焦头烂额都嫌形容得太轻。
找借口避了宗父两次后,再回避下去,甘仪担心出变故,可是去见的话……焉知对方是冲自己来的,还是冲赵家来的?
他的情报线索太少,局面无法掌控,一颗心提得能把饭堵在喉咙口,每顿都要用汤泡着才咽得下去。
今日,无论如何是必须去见上一见了,甘仪倒是不怕宗父长老杀他,这位在中曲国百姓中声名赫赫,据说有求必应的“真人”既然摆出了先礼后兵的架势,必然是来谈条件的……但是涉及赵家,甘仪真不能做代表,也不敢泄露什么,就怕赵四公子彻彻底底跑个没影,他堂堂中曲国邪王,到那时候就只剩做砧板上肉条的资格了。
命人将宗父引去凉风殿,磨磨蹭蹭的,甘仪喝了半碗鱼汤,又剔了剔牙,再漱了漱口喝杯茶,再换了身衣服,唉声叹气踏出寝殿——列祖列宗保佑,他这磨蹭居然起了作用,一个宦官引着个青壮的汉子走后殿偏门进来,甘仪的眼睛从没这么亮过,隔老远便认出是石墩儿,心头高兴快走两步,突然想起自己身份,忙又镇定下来踱着方步。
应该是赵四公子有回音了,不然石墩儿不会巴巴的跑进宫来找骂,没音讯的时候都是请托他的上家来回报的。
石墩儿到了甘仪面前,“噗通”一下就跪下去了,甘仪缓缓气,方道:“四公子出关了么?”
“出了,大前天小人便见到四公子一面。”
甘仪好悬气炸:孤在这度日如年,吞饭如吞沙,你居然拖到今天才来回报!?
石墩儿没听甘仪做声,便接着说了下去:“但小的没跟四公子说上话,四公子就匆匆出来了一时片刻,亲手拿走了宫里做好送过去的点心。”
肯拿点心是好事,说明对味了,可又没能说上话,甘仪只道这次还是白欢喜一场,哪知道石墩儿还有话说:
“前晚小的在毛竹乡救了一个少年郎……”叽叽咕咕吧啦吧啦的,石墩儿是个聪明人,不见甘仪问倒也没敢太拖延,捡着紧要的说清楚,最后一句:“四公子说,那少年郎是他家五公子。”
“什么!?”甘仪这心情,一时天上一时地底的来回,到这儿终于是破了功,一声惨嚎。
毛竹乡到赵家,顺这条线再往西扯个一千二百多里,那就是碧霄山。这五公子分明是为了探查栖迟宫藏在碧霄山的秘密受的伤,那宗父来找他,莫非就是因为首战告捷,不怕赵家了,来掐他脖子的吗?
还是甘仪身边老宦官更可靠,道:“王上,宗父真人来复南很多天了,恐怕还不知道此事。”
甘仪想了一会,听到寝殿内宦官们收拾碗筷,疾步走回去,抢过一个小宦官手里的汤碗,不顾袖子不顾油地伸手进汤里去,捞出块鱼肉扔进嘴里,嚼也不嚼直着脖子往下咽,立即把他自己噎得脸红脖子粗,在周围人惊慌得要给他拍背找水时,他突地一僵,再一喜,笑容满面含含糊糊道:“请、咳!请宗父真人过来,孤被鱼刺卡住了,需见太医,不便过去说话。”
老宦官会意,连忙吩咐下去,又遣人送走纳闷的石墩儿,石墩儿想着一定有信要送去给赵四公子,结果却得到一句“不用,只要照实告知四公子就是了”。
再一想,石墩儿明白了,又忙不迭悄悄跑出复南城,往赵家来。
宗父见到甘仪时,甘仪被一群太医围着,嘴巴张得老大给太医们围观,没空说话,谈话是不能够了,只能再过一天。
……
石墩儿没敢加油添醋,在宫里见到什么就说什么,听得颜晓棠差点笑抽抽过去,不晒一晒甘仪,照甘仪那脾气早已蹬鼻子上脸了,玩心机她确实嫩了点,但那有什么关系?有兵器的人是她,甘仪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人,跟她玩心机便得想清楚后果。
有本事在身的感觉,滋味十倍、百倍于桂仙酿,颜晓棠微醺地享受了一会,才告诉忐忑的石墩儿:“去,找辆马车来接。”
把甘仪晒到需自残来自保这一步,够了,再晒下去,甘仪真死了对颜晓棠并没有好处。
照例,颜晓棠没有直接去搬伯兮,搬不动的,她先去了召南那一趟,再去找伯兮,伯兮就得乖乖的了。
石墩儿不好一天跑来多次,这次赶马车来的是村人没有见过的人,石墩儿并不在其中,单匹马拉的车,这在复南周围是很常见的,一些品级不高的官员家都可以用,赵家本就神秘,来这样的马车并不会显得过于离奇。
过了个把时辰,这车又原路走了,车帘高挂,什么也瞧不见。
车声辚辚,伯兮披着斗篷戴着兜帽,头脸藏得只剩下个下巴,车里的灯火随车身晃动跳得厉害,颜晓棠开始还只是悄悄的看,后来便越来越肆无忌惮,真想再碰一碰,可说实话她不敢,伯兮那身寒气就是冲着她来的,还记着桂仙酿的仇呢!
“大师兄,你就不想问我,为什么要坐马车这么费力吗?”
凭他们的本事,去复南最多小半个时辰,还可以一路游玩。坐马车怎么也要三个时辰以上,太费力又耗时,很没道理……当然,她有一个理由是适用却不能说的:可以和伯兮单独在一起,在狭小的车厢里呆上一会。
伯兮没理她。
颜晓棠甩下手腕落下隔音的禁制,笑道:“我们家的事情,不必让甘仪知道太多,他心眼多我得防着,所以我不想叫他听见我们跟那宗父谈了什么。但我们跟甘仪毕竟还是盟友,故意避着他又要防他心头戒惧,逼急了把我们的消息送到别国的外门去。”
伯兮无动于衷,没上当把脸抬起来,还是只有在灯火摇狠了的时候,才看得见他的鼻尖。
颜晓棠再接再厉道:“叫甘仪的人来接,甘仪便知道我们还是盟友,没想避开他行事,但我们没想,栖迟宫那边想了可不干我们的事。”
仿佛为了印证她这句话,马车骤停,外面一个声音道:“鄙人栖迟宫长老宗父,请见赵家四公子。”
“啧,来得好快,真是急不可耐了。”颜晓棠装出意外的样子笑起来,其实她笑只因为伯兮侧头,灯火下他的侧颜笔墨难描,真是看一眼稀罕一眼。
但她还远没有资格能安然如赏花一样去赏伯兮,只能哀怨地长吸口气,挑开车帘钻出去。
栖迟宫在中曲国经营几百年,即使甘仪的枕边人是栖迟宫的探子,颜晓棠都不会惊奇,船灯会那两天闹那么大,栖迟宫一旦知道伯兮在复南,不可能坐得住,就同颜晓棠想的一样,栖迟宫守着碧霄山的秘密不止这几年了,决计舍不得丢开,而去内门告发,他们有两个选择,一是装聋作哑,等等看伯兮会不会离开中曲国;一是如今夜这样,找到伯兮探探口风,再见风使舵。
伯兮要是不知道碧霄山,那自然最好不过,看怎么能把这尊凶神尽早送到其他地方去祸害别人。要是伯兮知道碧霄山有秘密,冲着碧霄山来的,那也还有商榷余地,利益嘛,总是能谈的。
所以从石墩儿那听到这位中曲国旧都栖迟宫大长老宗父到访复南时,颜晓棠就知道栖迟宫瞧上了伯兮“叛宗弟子”被通缉的身份,伯兮这样的弟子跟碧霄山里躲着的那位内门修者一样,见不得人,所谓臭味相投便称知己,这算盘大家都打得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