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满意了,轻巧一跳落地,表情深奥地折身回去找师父了——四师弟在他们面前的时候,真的还不错的。
等商桔栋和两个伙计抬起头,就只看到个不太高,也不壮的背影走远。
颜晓棠在等,她知道附近这些人在等什么,对方一定会回来的,所以即使时间有点奇怪的长,她也还是有耐心继续等下去。
这时候,用微妙眼神看着那半盆野菜根糊糊的只有师父召南一个人。
刚刚才,他对大徒弟说:“你师弟太小,你去照看一下。”
“是,师父。”
答应过后,伯兮就起身离开了。
颜晓棠没见到月出,也没见到伯兮。
商桔栋披头散发,一身泥浆脚印地被两个伙计搀扶着,回到了商家船坞。
“爹……”这一声委屈得,鼻音都带出来了。
商老头不在,满船坞的伙计们都从各个地方伸出头来看,有的从架起来的船上,有的从船肚子下,还有的从离地几丈高的横梁上探出头,怎么回事了?
商桔栋一看他爹不在,吸一下鼻子,把泪憋回去,眼睛红红问:“我爹呢?”
有人答:“师傅到渡头去了,少爷这是……被谁欺负了?”
这句话一出来,伙计们都露出不太正常的表情,从来没听说过商少爷被欺负?不都是他欺负人吗?今年怎么连这种离奇事也出了?
商桔栋一看他们的表情,更加愤怒,他的面子全都被踩没了,偏偏他爹还很不识相的不在!
“都给我抄家伙!少爷我、我、我懂他个鸟啊,我今天非打死他们!!”
一听,这些伙计都明白了,全体被叫出去给商桔栋打人砸屋子的时候其实也不少,所以个个习惯无比地拿上锤子、凿子、铁链什么的,气势汹汹聚起来就要往船坞外走。
船坞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人,身量高挑,麻绳系的短褐,靴子五花大绑,少一根就会解体,一身寒酸。
商桔栋一转身看到,眼皮子就先乱跳了几下,一开口:“你、你……”发现自个声音在抖,身后却有十几个伙计看着,少爷一股恶气横生:“你是谁!?是刚刚那两个叫花子的兄弟?”
其实他心里虚弱道:“没这么巧吧?”
“嗯。”
不想,对方居然承认了!
商桔栋瞬间燃烧起来,第一个仗着狗多欺负他,第二个仗着他没防备欺负他,这一个凭什么?他身后可是有十几个常年干力气活的壮实伙计,二十几个碗大的拳头!谁怕谁!
商少爷一挥胳膊,凄厉地尖叫:“打他!!!”
对方身上发出“嚓”的细细一声,似乎什么裂开了,但是在商桔栋的尖叫声里,谁都没注意到。
锤子举起,凿子举起,铁链甩起,伙计们其实很不屑这么多人打人家一个,何况还是这么细瘦的一个,杆子似的,但是商桔栋吆喝得都破嗓了,必须得给少爷面子,否则谁都讨不到好,于是个个嗷嗷叫着奋勇前冲。
眼看就要把那叫花子埋成个球,一道淡淡的紫芒从细瘦杆子脚底下闪出来,绕着他周身盘旋而上,一些细碎得几乎看不清的霜凝出来,粉碎成沫,再凝结起来,如此周而复始。
只是都太细碎了,没有人注意到。
商桔栋缩在后面,看到细瘦杆子呼出一口气,白汽一散,现出一双没有丝毫活气的眼睛,空茫地看着他。
商桔栋浑身一怵,从脚跟底下窜起一股寒气,顺着腿没过头顶,一下子全身都僵得不能动了,连眼皮子都不受控制地大睁着,看着冲上去的伙计被随便拍一下,滚出去;推一下,还滚出去;撞一下,继续滚出去;踢一下,果然又滚出去……了。
所有人都变成面糊的一样,个个弱不禁风粉拳藕臂似的,一推就倒,还带滚动。
轮到他的时候,他一边翻滚一边想:“终于……”这种从透骨的寒气里逃出来的解脱感,商少爷打出生起还是头一次体会到,忍不住泪流满面。
那个人仗狗势的,到底谁啊?欺负人是有多不要脸。
月出刚回到召南身边,召南脸色一变,叹口气站起来:“月出,把糊糊吃掉,不要浪费粮食,我去找伯兮,这孩子怎么……”说“能”的时候一点不犹豫,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一定会坚持住,害得师父都相信他了……破开符篆的时候大概也十分干脆。
太不让人省心了。
月出一看稀牛粪式的半盆糊糊,全要他一个人吃完?吓得魂都裂了,没顾上问召南伯兮干什么去了。
“嘭咚——呯!”
巨大的声音从商家船坞传出来,最开始听到叫唤呼痛声时,这附近的人纷纷探出头看,有好事的便跑去商家船坞外伸脖子,结果没一会脸色惊慌地跑回来,拉着自家人关门闭户,但窗缝门隙里露出一双双眼睛窥看。
“可不得了了,商家船坞被人打上门了!”
“真的假的?不可能吧!难道是沙槽坑翁家为了上次抢滩头的事?”
“不是的,看着不像,而且……”
“而且什么?”
“打上他家的只有一个人。”
“去,不可能,肯定是你胆小没看清楚,鲨鱼见着虾米群——只管张嘴呢!话可不能胡传。”
“你们不信自个去看,真的是一个人嘛!”
议论声像被风吹散一样,渐渐低下去,虽然没有几个相信商家船坞被一个人打上门,还打出这般动静,可毕竟事关商家,他家可是有个看人不顺眼就胡乱暴打的商桔栋大少,除了开头那几个好事者,再没什么人敢去亲眼验证。
而且听着动静越来越大,直到发出这一巨声,一墙之隔的几家船坞里人人噤若寒蝉,整个房子都在震!商家到底惹了什么人?听起来可不止是被打上门,只怕连船坞都被砸了。
“嘭嗵!哐当——嗵!!”
又一次,周围房子跟着震,这、这……让人忍不住怀疑,就算牛魔王进去,也闹不出这般大的动静吧!
倒是江滩对岸的人看得更仔细,商家没造好的两条船,本来搁在架子上刷桐油捻缝的,挨个轮流滚进水里,砸起的水浪直掀过屋顶,这动静怎么可能小?
商家过去其实也还是颇受街坊欢迎的,逢年过节,商老爷总会舍出钱请大家吃街宴,一条街心里连串摆上几十桌,其他肉虽少有,鱼肉可是管够吃,偶尔还会出钱铺铺路上的水坑,用做善事来求子,听说也曾积攒下一个金锭的身家,特意送到谷口上面的落霞宫去,却连落霞宫的门都不能进,被撵回来。他们是海民,身份低贱得很,他们攒下的金银也带着腥臭的气味,落霞宫的仙人们自然不肯要。
后来商老爷盼到了儿子,大家也曾诚心道贺,谁料想那商桔栋就是一个祸害,吃奶的时候就开始祸害人。那位少爷咬了奶娘,商家就怪奶娘身上臭,好似他家就不是海民了一样。商桔栋会走路以后,祸害出门了,自此沙洲一片再也不太平,虽然以前也不太平,可这位真是横空出世,沙洲海民都怀疑商桔栋怕是千年妖怪投胎来的,如果不是少爷太懒,崖上的人家也得遭殃,甚至都不用怀疑。
不过商少爷实在很懒,走哪都要两个伙计抬着他,轿椅上不去陡峭的石阶,也就只能在下头沙洲盘桓,一盘便是二十几年。
也有学徒伙计比商家船坞还多的船坞,商桔栋却鬼精得很,从不去招惹。那些人家比起他可是良善多了,也不会主动来惹他,如此相安无事,只苦了不如商家的。
这会商家船坞被砸,没有人敢跑去张望究竟,怕商家事后报复,但这一好消息跟着飒飒的海风便传开了,有些过去被商桔栋欺负狠的,仿佛都能从腥涩寒冷的海风里感受到春天的气息。
商家船坞里,商桔栋倒地就没想爬起来,地上安全,躺着小命有保障。但他家的伙计不敢,于是起身又滚了一遍。
滚第一遍不知道怎么回事,滚第二遍都懂了,这个找上门的——不好惹!
滚在地上不起来的人,伯兮也不去管,就挑视线里高的打,轻轻一脚踢断架子,船滑落到外面水里去,砸碎好多浮冰,凉凉的水珠子溅到他脸上,不一会便结成霜。
两条船都下水以后,商家伙计们也都不起来了,个个躺在地上,不必施加外力便不停地摇来滚去,伯兮往哪里看,哪里的叫唤声就变小,被他随意看两圈,很规律的,痛叫声也循着他目光的方向起伏了两遍。
示弱到如此丧病的程度,一般人也就放过了,可是伯兮不是一般人。
没有人可以打,他搜寻来去,看中了船坞的柱子,走过去提脚一踹,柱子发出爆裂的呻、吟,断了,上方屋顶往下坠了三分。
他一折身,朝另一根柱子走过去,躺在地上的人既不敢动,也被吓得不能动了……这是要灭满门啊!多大仇!?
叫唤声停了,都顾不上了,跑——不敢,不跑……等死吗?
个个僵硬身体直着眼睛,心肝肺和石板上的虾米一样乱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