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清凉如水,顺着衣襟边缘漏进去,把颜晓棠两肩吹得凉透。
复南城里乱成一锅粥,仗着神识境界在这些地方少有对手,颜晓棠将神识放出,层层推远,很快就找到了事发的位置。
其他地方乱的是百姓,以讹传讹被变得面目全非的流言吓得张皇失措,还有几处是地痞乘乱偷抢的,都没什么要紧,唯独临江一个七层的雕梁画栋的楼宇附近有大量官兵围住,远远的,她还在楼外看到了外门弟子打扮的人。
栖迟宫跟落霞宫一样,都是太微仙宗外门,衣服大体样式差不多,稍微有些不同,很好认。
火船冲寨什么的,果然不可能,只能拿来骗骗不知情的伯兮,可刺杀又是怎么回事!
刚刚颜晓棠哄着伯兮的时候,那楼里正上演一幕好戏。
甘仪脖子上拉了一道狰狞的血口子,流出来的血把半边肩膀染红了,连下裳的蔽膝上也溅了血,看着心惊。他本来就很瘦,这半身血一衬,气色都败了,委顿在一把宽背敞椅内,歪头让大夫看伤,大夫手边的铜盆里,从布巾到水都是红的。
跟微服时的“尤先生”不同,这会甘仪穿着金丝银线缫丝精绣的衣服,玄衣玄裳,玉冠镶金,充耳都是镂金的。
周围围满了跟随甘仪从国都迁至复南的半朝官员,文武都有,为了节日,个个披罗着纱,贵气逼人,只是神情愤怒。
“必是甘显做的!不做他想!”
“他自诩正王,吹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想必以为民心倾斜,有本事与王上一较短长,就再也按捺不住要向王上动手。”
“不过是仗着先王传位的名头,除了这个名头,又为我中曲国做过什么事!?还用出这等卑鄙手段,简直不齿!”
听着官员们七嘴八舌的愤怒言语,甘仪费力道:“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你们就妄下论断……”话没说完,大夫抖止血药粉到他伤口上,疼得他浑身一抽,双手把侍从的手腕捏得泛白。
官员们吓得围拢过来,一些命大夫小心,一些更加愤慨。
“若非王上乃天命所归,福大命大,今日就叫甘显得逞了!”
“哎,王上说的不无道理,还是等查清原委……”
“查查查!刺客已死还怎么查?查不出来就让王上白挨这一刀吗?岂有此理!”
也有神思敏锐的。
“甘显嫌疑最大,无可置疑,但也有可能是虞国故意离间。”
七嘴八舌的,愤怒的人居多,还有两个被众人隐隐隔离监视起来,他们很不巧的,就是正王甘显派来祝贺节庆的使者,此时根本就不敢开口,唯恐被怒火冲天的复南百官撕了吃掉。
一声高喊从外面传进楼里:“报——从船上搜出刺客同党,已经押到!”
百官都炸了,甘仪有话说不出来,不少人越庖代俎叫道:“押上来!”
一个矮壮男子被两个兵士押进大堂,官员们让出中间一片地方,兵士把男子推到中间,一个猛踢一脚在男子小腿上,男子“噗通”扑倒在地,他人很壮,但动作却很迟缓笨拙,撑起身体时抖得筛糠一样。
“说!你是谁派来的?”
“说话,且看他是本国还是虞国人?”
这男子抖得嘴皮哆嗦,有一会说不出话来,被一个武将走过去,一脚踢翻在地上蜷缩起来,连声哀叫:“我是、我是五张人!我是五张人!”
五张是个小地方,就在复南附近,本国人不一定知道这地方,甚至许多复南人都没听过“五张”这个地名,实在是太小了,因为那出了个张家大户,兄弟五个在饥荒那年啸聚山林做了土匪,没闹腾两月起了内讧,等官兵冲上山去发现他们自己都快拼光了,成了个笑话,之后,五张就代替了原本的地名。
复南做官的倒是知道那,当下知道的就把五张的典故告诉给不知道的,很多人哗然——这么小的一个地方,硬说是虞国细作攀搭上的,太牵强了,而且这五张的来历故事跟现在中曲国内正邪二王擦着点边,听起来有些意味深长。
再问其他,这男子就说不出来了,反反复复只会一句“我是五张人”。
甘仪呼哧呼哧喘着气,勉强问道:“他口音是不是五张的?”
有官员道:“回王上,是的。”
大堂里压低的议论声一下子喧嚣起来,哪怕再问不出什么,但也足以从旁证实跟虞国无关,剩下的不就是正王甘显了吗?
有个武将怒火万丈道:“王上!甘显一个小子,不尊长辈,行事卑劣,不给他点教训他还会变本加厉!我们不能再退让了!”
“已经退让了半国出去,然而换来的却是刺杀,实不可忍!”
再说下去,提到发兵攻打并不奇怪。
这时两个黑袍华服男子不经通传走进了大堂,神态睥睨,不紧不慢的。他们是复南栖迟宫的两位长老,大长老无禄,五十余岁面白无须,身材微胖,二长老庚布年纪稍轻,蓄着一把黑胡须,颧骨高且宽,显得有些戾气。
这两个人一进来,靠近门边的官员就看到了,为他们气势所迫,有几个后退开,然后这两位长老一路走过地上蜷缩着的男子,来到甘仪坐着的台边,行了个道家礼仪。
栖迟宫在中曲国的地位不低,其实北境诸国国君都是知情人,很少有甘仪这样做了十二年国君不知道栖迟宫来历的。有国君帮扶,太微仙宗各外门自然有好日子过,随意宣扬一下,便有万万信众跟随供奉,在俗世里分量不轻。
见君不跪,分属寻常。
但不经通传大刺刺走进来,这可不太寻常。
宰丞大人见甘仪不便说话,走出来道:“不知二位真人为何到此?要面见王上的话……”
宰丞大人的话没说话,就被大长老无禄一声冷哼打断,但无禄斜了一眼宰丞大人,又不解释,一脸本真人不与俗人说话的神态。
二长老庚布道:“邪王殿下,虞国军队正在边界上蠢蠢欲动,值此时,在国内动干戈怕是居心不良吧?”
“你们什么意思!?”当即就有武将暴跳如雷,甘仪差点就没命,栖迟宫的人居然跑来指责甘仪,要引动干戈的哪里是甘仪,明明就是甘显!
百官都吃惊,栖迟宫一向托身世外,也就是干旱时请这二位出来祈雨,或者宫里有人大寿,请进宫祈福,虽然地位卓然,然而并没有插足朝堂的资格,许多官员私下里跟这二位交好,也只是为了自家的福禄去结缘,怎么今天就让这两个闯进来大放阙词呢?
宰丞大人不客气了,怒道:“来人,撵出去!怎么叫两个道人闯进来了!”
门外刚刚不及阻拦的兵士急忙跑进来,可是才靠近无禄和庚布,无禄一挥袖子,几个兵士碰都没碰到他们就被掀翻在地上,挨得近的几个官员也脸色大变蹬蹬倒退,跟被人猛地推了一把似的。
随后庚布冲门那边拍了一掌,两扇厚重鎏金大门被推得关上,外头的兵士急忙冲来想撞门,那门明明没有上栓,被一群的兵士冲上来竟纹丝不动!
大堂里的百官没几个见过这样的“妖术”,有人大喊,有人躲避,还有一些悍不畏死地站出来保护甘仪,其中四个就是甘仪那天带去见过颜晓棠的,他们知道栖迟宫的长老是仙人,神情上比其他人镇定得多,但脸色也十分难看。
甘仪捂着没有包扎好的脖子站起来道:“孤早知你们栖迟宫与甘显勾结,看来你们今天不要孤的命,是不会罢休了!先派刺客不成,竟劳动两位真人亲自前来取孤的命。”
百官震惊,连那两位甘显派来的使者都惊住了:栖迟宫跟正王甘显早有勾结!
庚布双手掐诀,把大堂设下禁制,看到有人试图推窗子不成,得意大笑起来:“好个邪王!分明是你自己安排的刺杀,要把罪责扣到正王殿下头上,要借虞国出兵之际给正王来个腹背夹击,一举消除正王。大长老和我看穿你的诡计,决定不再让你迷惑百官和百姓,你狡辩也罢,不认也罢,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甘仪满脸虚汗,脸色惨白道:“信口雌黄!你们身为太微仙宗外门,就不怕被内门的真仙们知道你们干预了凡间朝堂,拿你们问罪吗?”
这话一出来,百官又是一惊:真有仙人?难怪两个长老手中有流光,先前还以为是妖术。
那无禄不怎么开口,或是他不屑跟凡人说话,全都让庚布去说。
庚布道:“邪王殿下知道的还真不少,既然已经知道我们不是凡人,那就束手待死吧!你手下的官员肯归顺栖迟宫的,不杀。”
甘仪粗喘着,站在那摇摇欲坠。
他那两个有炼气期修为的亲信武将想上前搏命,奈何来赴宴连兵器也没有一把,有兵器时其实也没有什么胜算,赤手空拳只能白白送命,但他们并不惜命,两个在前,另两个武将在后,四人一起越众而出,宁可舍命也要保护甘仪。
“不杀?好大的口气!”颜晓棠看了会戏,一翻身从梁上翻落下来,落地时单足一点,身外气浪翻涌,纵然布衣朴素,姿态仍然出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