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听到召南又说了一句什么话,前一半没听清楚,这门会响,后一半里有“见人心”三个字,指伯兮还是指她呢?伯兮对她可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必然是指的她了,她想:“日久见人心,那师父,我们就走着瞧,看我究竟成不成。”
隔天就是船灯会,颜晓棠不说什么事,下午找召南要了个许可,天见黄昏的时候,她找到伯兮。
“大师兄,我有事要外出,你跟我去。”
她说话敢慢点,伯兮就敢跑远,躲她像兔子见了狼似的,有旁人在还好,能绷住,没有旁人,巴不得用窜的出去,可不就是只兔子么?
伯兮张嘴,什么话都还没说出来,就被颜晓棠抢着道:“师父应允了。”
还能说什么?伯兮只好闭紧嘴巴,颜晓棠瞧着他,恨不能弄只笔沾上朱砂给他画上三瓣嘴,那才形象。
那些怕他的,眼力真是差得够可以,就这食草的属性,最本事的时候也不过是反抗二字。
骑着一头骡子,不带其他任何人,颜晓棠散步一样,一边跟村里的人打着招呼,一边出了村子,伯兮不在近旁,他现如今的模样,用上晦金符都不会有用了,可要是在这种时节遮得严严实实,也一样惹人眼,于是只好她独个走在路上,她看不到也听不见伯兮在哪,不过神识里他就在不远处,不紧不慢跟着。
颜晓棠跟伯兮没有长久分离过,不觉得伯兮有多大改变,但她感觉不到,不代表其他人感觉不到。
召南是不说。谷风跟伯兮关系最近,态度可就截然不同了,只差上手去试试,可惜得很,几十年的隔阂不是说不见就可以不见的,伯兮的亲近,不过是稍许走得近一些,话多几句,减少了生疏的用词,若论语气,他对谷风跟对其他人并无分别,远不到一般好兄弟勾肩搭背的程度。
颜晓棠见过两次谷风的尝试,谁都不清楚伯兮心底的安全距离是多远,这两次谷风显然都过了界,伯兮立即便一声不吭重新冰封千里,弄到谷风徒叹奈何。
月出以前是不大看得起伯兮的,但是在伯兮不惜舍命救他和颜晓棠之后,看法肯定是变了,颜晓棠能看到的改变只有一个:他会当着伯兮的面叫“大师兄”。
而徙御,这家伙差不多不存在,怎么想的也可以不用管,一个常年隐身的人,颜晓棠很费解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话说散了,再扯回来。
伯兮的改变很大,颜晓棠却感觉不到这种改变,去向召南请求的时候她想要一个晦金符,毕竟要离开宅院,无法彻底避免遇到人的情况,有晦金符的话,伯兮至少挡一挡脸能扮做普通人,可是召南居然说“不会有用了”。
伯兮在五年间五次洗髓伐脉的事情,颜晓棠在自觉无法隐瞒的那天都已经说了,召南知道,谷风他们也知道,颜晓棠身上月光之灵、血魂之精的来处就在那时候交代清楚的,她不知道他们是确实能感觉到伯兮的改变,还是听她说了以后才有的感觉,前者来自伯兮自身,后者来自她,她很想弄明白,可是找几个凡人来验证?
甘仪和他手下见过了,不过那时伯兮跟谷风一起行于水面,随便换个人在水上走效果是一样的。
特意再去找人来看反应,那也太奇怪了,败露的话,难说伯兮又给她头上记一笔。她想伯兮心里一定给每个人做了个记号,师父是“说什么都要听”,谷风是“小时候玩伴”,月出是“师弟之一”,徙御是“最不讨厌的师弟”——连人都看不见嘛,而她则是“爱动手动脚的”、“要远离的”、“动机叵测的师弟”。
这么想,真是让颜晓棠好“振奋”,坐在骡子背上一晃一晃的,精神头都晃没了。
有晚归的猎户看到她,大声招呼道:“赵家四哥儿,天快黑了,还往外去呀?”
“嗯,今天猎到什么了?”颜晓棠没精打采地随口回道。
猎户笑道:“两只山鸡,哥儿府上要不要?”
颜晓棠摆摆手:“你自家吃吧。”话没落口,她看到伯兮在猎户身后的树旁现出身形,眉头微蹙,一定闹不清她说有事,又这么慢地在路上晃荡,还跟村里猎户闲扯是在干什么——不耐烦了。
“哎哟!那是什么?”颜晓棠鬼主意一冒,指着伯兮就喊了一嗓子。
猎户忙转过身看,但猎户转身的功夫伯兮已经一闪离开了那,猎户什么都没有看到,天又擦黑,路边林子里影影绰绰的,看不远。
“什么?什么?”猎户心里毛毛的,这赵家住在鬼屋里,别是沾上阴气能见鬼了吧?
颜晓棠哈哈一笑:“哦,好像是一只兔子,跑了,你明天在这放个草笼子,看抓不抓得住,抓住了我出一贯钱买。”
猎户惊住:“一只兔子一贯钱呐?”
颜晓棠赶着骡子道:“要在这抓的才算。”
猎户抓着头,望着林子琢磨去了,看样子真准备在这弄陷阱抓兔子,不过赵家四公子要的那“只”,早溜达远了。
即使在原地,也不是等闲猎户抓得住的……
离开村子一里多地,路边林子里钻出一个青壮的汉子,迎上颜晓棠就躬身问:“可是赵家四公子?”
颜晓棠点头,长腿一甩就落了地,把骡子的缰绳丢给这汉子,问道:“你叫什么?”
“小的石墩儿,家就在那边山里,是猎户庄里的,尤先生嘱咐过了,四公子有什么事情,叫小的一声,小的去跑腿,十里八乡没有小的不熟的。”
颜晓棠随手摸块碎银丢给石墩儿:“这么说,你是个可靠的?”
石墩儿接过碎银憨厚笑道:“嘿嘿,您夸小的一句,小的都怕折了腰。”
颜晓棠轻笑一声,这石墩儿笑得无比实诚憨厚,可是听他这句话心思简单不了,这也是种功夫。不愧是邪王,才这么点时间就弄了个本地的人来做联络,她身边没有个跑腿的确实不方便,也为她想到了。
“以后打到了野味,可以到我家来问问。”既然人机灵,颜晓棠便笑纳了。
石墩儿知道自己算是过了面了,笑得脸上开花,从眼睛到嘴巴,能动的地方都走形了,傻得能掉渣,他知道这样才更让眼前的赵四公子放心。
石墩儿这手面皮功夫实属难得,颜晓棠被逗笑了,不多说什么,提步一闪,淡紫星砂逸出点点,人已经掠到几十丈外去了,石墩儿看得一眼便看不到第二眼,四野茫茫,就像是他自个牵着骡子走到这里来的,再没有第二个人。
小小抽了口气,石墩儿牵着骡子拐上小路,还哼着此地乡野不成曲的小调,跟沟边蚊蝇一样,嘤嘤嗡嗡的走入渐深的夜色里。
颜晓棠没有把伯兮带进复南城,伯兮在人群里的不自在,她最了解,又怎么可能带他去看起来热闹好玩的人流街市?那些地方固然有乐子,也要能够畅怀才能尽享,多出任何人,哪怕是她,伯兮都会下意识紧绷,逞论享受。
这复南城修在季良江两岸,江面最宽处有十几里,窄处不过三四里,城墙卡着江沿,入夜以铁索横江封了上下水路,比修在平原上的城池坚固了无数倍,岸上崇山峻岭实为天堑,惊鸿难渡,城里江边水军营寨连绵,旌旗招展,营火彻夜。
颜晓棠站在一壁崖刃上,把地形看个大概就叹了口气——这座城池的好没人看不出来,估计甘显是回国不久,占不了复南,才不得不任甘仪占了,有这一城,甘仪再败,也败不到季良江南岸去。
今夜是复南的船灯会,上下游的铁索都没有拉起,有百姓的小船点上灯火沿江照明,把本来漆黑的江面映出一片一片昏黄的光斑,连同岸上鳞次栉比的房宅街巷,都被张挂的灯笼照出了旖旎景致。下游有一大片江面挤满了船只,老远的就能听到鼓锣喧天,想必就是等着游江的灯船了。
邕国虽强盛,但风气彪悍粗犷,没有这些热闹的花巧玩意,颜晓棠好容易才忍住到城里去逛逛的想法,放合荒在山上到处转,选来选去,选中一个地方。
不大一座山峰,底下是岩石垒砌的,上面郁郁葱葱长着几棵野栎子树,既能挡住下面看上来的视线,又不至于影响观景,最要紧的是这座小山峰顺着大山的山势切进了复南城里,离江面只有一街之隔,下方又是很热闹的一条小街,近到能听见提着竹纱小灯的孩子嬉笑,闻得到糖水铺子里甜腻的香气。
等她收拾干净坐的石头,把酒坛子和一篮瓜果点心放出来,伯兮终于憋不住了。
“此来……办事?”
颜晓棠回头看眼伯兮,伯兮站在后方树影里,只有一边肩臂被下面的光照出来,他穿的是颜晓棠特意准备的一身衣服,轻衫薄袖,一改平日的厚重,颜色是烟蓝白纹绣着边的,头发也没有束髻戴冠,只在脑后用木簪挽了几缕起来,本该比平时的衣服舒适,但他表情凝重,非常的不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