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醉没醉啊？
见她这副模样，我好一阵头皮发麻，心里没底。但没办法，故作自然，上前关切道：“那个，你没事吧？”
陆言薇就这么静静看着我，没有说话。
为了不冷场，我只好继续自言自语般对她说：“老孙一会儿就回来了，要不你先闭眼休息一会儿吧……额，不想睡就算了。”
陆言薇的双眼在夜里莹润发亮，轻轻抿嘴，默然不语。在我看来却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怨妇模样，只好又生生把话噎了回去。
我心想你要是不说话就算了，我就当你已经醉得不清醒了。
老孙和周晓乔都各自离开，只剩我和陆言薇独处，总觉得很不自然，战战兢兢的，感觉还是不要有过多的对话更好。
怀着这样的想法，我兀自向着湖畔走去，离开她身旁。
“你安心休息吧，我就到旁边去吹吹风，不走。”走前我简单说了一下。
我手臂伏着湖畔的围栏，眺望倒映在湖面上橘色的灯火。
围栏和长凳只隔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人行道而已，走几步就到，说话声音稍大一些，对面都听得清楚。也不知道她喝没喝醉，我自然不敢跑远。
对于我的离去，她照样没有回应。
气氛安谧，灯火阑珊，湖面微微波光荡漾，只有湖面的微风吹来，这个时刻的世界显得格外温柔，连心情都跟着沉静下来。
望了会儿湖面，有点兴味索然，我便回头看了她一眼。
兴许是盯着我看，累了，脸色红得过分的陆言薇此时眯着眼，面容安稳，靠着长椅背，到底还是休息下了。睫毛轻颤，胸口起伏和缓，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见状，我不禁失笑。
这姑娘平日里凶则凶矣，但其实这个时候还是非常文静可爱的，最起码并不惹人讨厌。老孙的眼光并不差，甚至可以说还挺不错的。
夜色渐浓，湖风吹来，忽而有了丝丝凉意。我紧了紧外衣，而似是昏睡的她也缩了缩身子，眉头轻轻地皱起。
稍微犹豫了一下，我还是走了过去，脱下自己的薄外套，轻轻盖在了她身上。
在我给她搭上衣服的时候，陆言薇好像颤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摇摇头，也没放在心上。喝醉倒不是大事，着凉了才麻烦呢。
不敢久站在她面前，瓜田李下，生怕老孙回来看了误会，所以赶紧转身离去，又走到湖畔放风。身后的鹅卵石道上，许多人来来往往，叙说着这座城市夜晚的生生不息。
说实话，我不大喜欢晚上，无聊而又漫长，以至于人人都攒着一股子劲，期待着在这样的时候发生点足以化解孤寂的故事。我不期待故事，只想要安安稳稳的日子。
放学按时回家，和妹妹一起吃晚饭，然后窝在沙发上看看电视，两人拌拌嘴，洗澡，睡觉。没有纷扰，没有困惑。这才是我向往的生活。
可惜，暂时来说这只是奢望罢了。
“是你吧？”忽然听到有个声音这么问。
闻言，正思虑万千的我微微一顿，一瞬之间，竟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回首，陆言薇正偎着我的外套缩在长椅上，斜眸看向地面，神色复杂。
是她说的。
彼此间，剩下漫长的沉默。
愣了片刻，我挠头干笑，对她道：“什么是我啊，明明是你自己要喝酒的吧，喝醉了不要怪到我身上啊。”
陆言薇咬了咬牙，抬起头，直直看着我，眼神委屈而怨恨。我几乎都能看到她眼眶里渐渐充盈满的泪水，在夜晚的路灯照射下，盈盈闪亮。
让我的心也跟着揪起。
“是你，对不对？”她强忍住眼泪，声音嘶哑，稍稍哽咽地又问了一遍。
看她这确信的态度，已经是完完全全确定那个“抛弃”她的坏蛋就是我了。
我心中哀叹一声，苦笑连连，知道自己这次左右是躲不过去了。
嘛，也好，本来今晚出来也是想把一些矛盾化解开的，索性就摊开了说吧，免得以后拖泥带水，那样对我、对陆言薇，更或者对老孙，都不是好事。
我背靠在湖畔的大理石柱上，遥看着对面那个伤了心的姑娘，中间则是一条人行道，来来往往的人群，欢声笑语，将我们两人不近不远地间隔开，犹如两个世界。
有点难以启齿啊……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解释的准备，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我始终不是能狠下心来伤害别人的那种人。
迎着她满是质疑的眸子，我严肃起表情，没有说话，取而代之，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怎么会，居然……”
得到我的肯定，陆言薇就像是被抽干了身体里所有的力气，眸光闪烁，呆望着我，全然不敢相信。其实她早就有结论了，只是不能轻易接受，她在抵触，同时也在消化。
而这对她来说，必然是一个很艰难的过程。
我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她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片刻后，她屈起双腿，双手环膝，缩在椅子上，埋首。幽幽的声音被掩盖在风中，只断断续续传到我耳中，凄凄切切。
她居然低低哭泣了起来。
我慌了，没想到竟会惹得她如此伤怀。我以为她会失望，或是愤怒，根本没有料到她真的会哭。对于我所了解的陆言薇来说，这几乎如同梦幻。
时至如今，我不可不表态，走上前去，想安慰她，又不知从何安慰起。一时无措，便坐在了她旁边，想等她平静下来再和她解释这一切。
“那个，对不起……”我只能说这个了，尽管苍白无力。
她顿住，从膝间抬起头，侧首，梨花带雨，脸颊还挂着清泪，冷冷看了我一眼。
“我第一次为一个男孩子流眼泪。”她说，“我觉得很丢脸。”
我拼命道歉：“真的不好意思。”
“你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她咬着牙，声音低低的，几乎快要听不见。
“我没有想骗你啊，不是你先找我的……”对她的足以绞死我的眼神，我赶紧改口，“不是，我开始真不知道那个人就是你啊。”
“就是说，你后来知道是我，然后就把我给拉黑了，是吧？”
我哑口无言。额，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我只是觉得咱俩实在不合适，况且老孙那么喜欢你……”
她脸上一红，咬牙切齿，骂道：“没文化的，你别不要脸了，凭什么以我会、会去倒贴你啊！想得美！”
我说，是是是，不敢高攀，我这不是怕自己把持不住么。
她气呼呼地瞪我，无言。
“其实，有些事情本来就很奇妙啊，我不是怕你，也不是想躲着你，”我仰头看着夜空，轻声说：“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我，要是让你知道那个写诗的、和你聊天的，其实是我这样的家伙，肯定会让你很失望的吧。所以，还是我主动消失的好咯。”
我扭头，冲她笑笑。
“记得《庄子？大宗师》里的那句话吗？”我仿佛自言自语，缓缓背诵：“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乎江湖。”
陆言薇微张檀口，望着我，怔了怔。
回神过来，她对我做了个恨恨的表情，手捏自己的半截衣袖，反复擦拭去眼泪。整了整头发，她好像振作了许多。
我松了口气。
“混蛋，什么啊，什么‘不如相忘乎江湖’，明明就是把我甩了，居然可以说得这么轻松……”她低着头，声音小小的，“我又没有说真的讨厌你……”
“啊？”
“我说你这人真可恶，感情骗子！应该去下地狱！”
我缩缩脖子，“这，有点狠了吧……”明明你身上还盖着我的外套好吗。
陆言薇的眼神沉寂下来，静默、失落，她细声说：“你知道吗，我曾经真的期待过，像是书里的那种相遇，不用见面，只是凭最初的直觉，就可以发现自己最有缘分的那个人……我期待过这样柏拉图的爱情。呵。”
她轻笑一声。这话丝毫没有怪罪我的意思，而是自嘲。陆言薇并不是不讲道理，只是爱使性子罢了。她心知完全怪我也是没有道理的。
将现实与幻梦对比，未免真的太过残酷了。我一时也跟着默然。
两人坐在那里，各自不语。
我忽然起身。
“天明的时候，采一枝茶花，你留长发、我在雨下……”我走过去，踩在草坪上，那里有一根浇草坪的塑胶软管，缓缓流水。
拾起，我将管口朝天，捏住，那从管口里喷出的水柱直射上天，又落下，散成一片雨雾。将我淋得透湿。
我全身湿漉漉的，站在她面前，摇头笑言：“可惜了这么一场雨，你不是长发，我也没有茶花给你。”
陆言薇呆看着我，继而微愠：“你这是干嘛？！”
我吸吸鼻子，有点冷，“嘛，赔礼道歉。不知道你满不满意。”
她气急，跺脚，“你有病啊！”
我嘿嘿笑。
但下一刻，意料之外的，陆言薇站起身，把盖在身上的我的外套解下，披在了我身上。我讶然望着她。
“我说你是不是脑袋里缺根筋啊！我看你不光是没文化，脑袋还有问题！冻死你好了！”她抓狂，骂我。
“你开心就好。”我无所谓地说。
她眼眶红红的，白我。
“我怕了你了！”她说，“苏城，我明白告诉你……”她顿了顿，“其实，我……我并不是很讨厌你，只是那一次的事……”
我一愣，原来她不讨厌我吗？
再看她的侧脸绯红，微微害羞的模样，不禁有点心慌。
“哪一次，什么事啊？”我赶紧转移话题，问她。
陆言薇咬着下唇，“你果然不记得了……算了，什么都没有。”
她严肃起表情，对我说：“这次的事情我就原谅你了，以后不要再为了女孩子做这种事情了，真的蠢爆了，一看就是没读过书的人才能干出来的事。没文化！”
“是是是，我没文化。”我打了个喷嚏。点点头。
事情总该结束了吧。
“那我们现在能和解了吧，”我说，“其实我很早之前就这么想了，你又不是凶巴巴的女孩子，非要每次都对我装作冷冰冰的模样，不用了吧。”
她脸上一红，道：“我才没有装！”
“那你还是现在这样可爱，我也不要求你对我格外开恩，以后就保持这个态度就好了。行吧？”我说。
她“哼”了声，撇撇嘴，没说话。
“你和老孙……”我忽的开口，让她愣了愣。
没得到回答。她的眼神点点忧郁，竟惆怅万千。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其实……”似乎想通了什么，她幽幽开口。
“叮咚咚~~”我的手机忽然响了，打断了和她的交谈。是莫清晓打来的。
“苏城，你在哪呢，我们已经买完东西了，快要帮我们拎包……哦，不是，快来我一起吃夜宵啊。”莫清晓在那边大呼小叫。
满头黑线。你是不是不小心把实话说出来了？
挂了电话，发现陆言薇正满是纠结地看着我。
“是——？”
“哦，我女朋友。”我笑着跟她解释。
一丝异样的神色划过她的眸子，她点点头。
我问：“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我……”
“城子，我回来了，呼呼——”老孙远远跑来，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摇晃着手里的解酒药盒子，“真远啊，我这手跑起来又不方便……哎，薇薇，你酒醒了么？”
回首，陆言薇纤手撩发，对她微笑，“是啊，吹了点风，就好了很多。”
“那我不是白买了么。”老孙无比失落。
“怎么会。”陆言薇笑着上前，掏出手帕，轻轻为老孙擦拭额头的汗珠，“这样看起来很可靠啊，很有安全感不是么。”
老孙红着脸，傻笑。
一会儿，周晓乔又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了。看看我，又看看陆言薇和老孙，眼神怪怪的，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有点累了，你送我回去吧。”瞧了我一眼，陆言薇转而对老孙说。
老孙不跌点头，“好，好。”
两人和我与周晓乔道别，我看着陆言薇，总觉得她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却又好像没有。
算了，无所谓了，以后她就是嫂子了，见面的机会多了去了，有什么都可以以后再说。
转身走了两步，他们忽然停步，陆言薇转身对老孙说了两句话，然后老孙停在原地，陆言薇小步跑了回来。停在我面前。
“还有什么忘了么？”我疑惑，问。
“谢谢你的衣服，还有——”
她微笑，说：“这个还你。”
说着，把一个长方形的硬纸片塞到我手中，然后轻盈转身，又挽着老孙的手，在老孙无限柔情的目光中，双双离去。直到彻底消失在我眼中，她都没有再回头一次。
我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忽然有点难过，可又有点释怀。说不出的感觉。奇怪。
“快看看，薇薇到底给了你什么？”周晓乔兴奋地催促我，跟个好奇宝宝似的。
我白她一眼，摊开手掌，借着路灯，低头看了一眼，呆在了原地。
这是一张书签，正面的绘画画风清新淡雅，而反面，手写着两句诗。
上句，端正的楷体，字迹娟秀好看，像是个女孩子的手笔；而下句，不敢说好看，只是规规矩矩，可说清秀。上句或许出自陆言薇之手，而这后一句的笔迹我却再熟悉不过——竟是我自己的。
“诗？什么意思啊？”周晓乔皱眉，茫然。
我笑笑，说，没什么，就是诗而已，然后在她错愕的目光中，轻轻地，从中间将这张书签撕成两半，再四段，再八段……直到完全成为碎片，然后转身丢进了路边写着“可回收垃圾”字样的桶里。
“苏城，你……”
“走吧，”我说，“是时候该离开了，本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真搞不懂你，哎呀，说话老是卖关子。”周晓乔嘟囔抱怨。
我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训道：“有什么好懂的，别老是对人家的隐私这么着迷好不好，八卦！”
“略！”她冲我吐舌头，“不说就算了，本姑娘还不想听呢。”
她又低低沉吟，自言自语道：“不过刚才那两句诗还真不错。好听。”
“跟你有关系吗？走啦走啦。”
我推着她的背，催促着，两人离开了这里。
临走前，回首看了一眼，那对散碎的纸屑还静静躺在垃圾桶的最上层，安安静静地，我想，它们终究会毁之一炬，再无人记得。
也包括当初我无心间应和某人而提上的那两句诗——
此意或随明月老，回眸尽处是烟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