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宁老师激动喊了声,我们三个便立刻放下这边的谈话,以最快速度聚集到病床周围来。他们三人在内侧,我这个外人自觉的站在外侧。
床上的老人缓缓睁眼,扫视了一圈,接着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不知道在说什么。
宁叔叔凑上前,附耳倾听。点点头,去倒了杯温水来,扶着老人喝了一点点。
被温润的水润湿了干涸的喉咙,老人精神显得比之前好了些,脸上也有了点血色,躺在床上静静瞧着我们。
“妈,您感觉怎么样?”宁叔叔问。
老人嘴唇蠕动,虽缓慢吃力,但吐辞却清晰了起来:“嗯,还行,就是头有点晕。”
见她还能说话,思路也尚清晰,我们都将悬着的心放下了些。至少情况看起来还不是那么坏不是么。
“估计是术后暂时的后遗症,不打紧。”宁叔叔接着让开身,引出背后的龙先生,“您看看谁来看您了?”
龙先生说:“陈姨,您还好吧?”
“这是……小龙?”老人有些惊讶,面露和善亲切之色。
“陈姨,是我,我替我们家那位来看看您。”龙先生上前恭恭敬敬应道。
老人气息浅浅,很费力的缓缓说道:“劳那位姐姐挂心了。唉,可惜我现在也不中用了,也不能再去陪她聊天谈心了。小龙啊,麻烦你替我转告一声,就说我这个不中用的先走一步,祝她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平时也别太累着自己了,有些事该放手给儿女的时候就放手吧,儿孙自有儿孙福。”
说完这一段,老人闭上眼,呼吸节奏加剧,需要短暂休息。
龙先生干嘛劝慰说:“陈姨别想太多,我看您也就是暂时的小病,过段时间就会恢复的,哪有那么严重,我家那位还等着您再过去陪陪她呢。不过您放心,您的话我肯定带到。”旋即一声苦笑,“就是不知道我家那位能不能听您的就是了。”
“我这老姐姐哪里都好,就是这一辈子都太要强了。唉。”老人说话艰难,只是叹息,“一个人再怎么厉害,那么大个家子也不能面面俱到,何苦呢。”
龙先生道:“陈姨,您休息,别说那么多了。有什么话啊,等您好起来了,亲自跟我家那位说吧。”
我们都担忧地看着床上闭目养神的老人,生怕她这一睡就再难醒,只是还好,过了没多会儿,老人家就恢复了些许精神,再度睁眼看向我们。
宁安安伏在床边,泪眼婆娑,喃喃着:“外婆……”
“安安。”
宁安安握住老人的手掌,白嫩细腻的纤手和苍老的手掌形成鲜明对比,可这场面却意外的温馨,叫我们几个男人都不禁动容。
“外婆,我在呢。”
“人老了,也该走了,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我不难过,你也别难过。可是我唯一放心不下的,还是你啊。”老人不无愁绪,语重心长,怜爱地看着自己的孙女。
宁安安噙着泪,不住点头,“都知道,我都知道。”
“上次,你跟我说已经准备要结婚了,是吗?”
我呼吸一滞,不可思议地看向宁安安。
卧了个大槽,来的时候你跟我说假扮男朋友,可没说是未婚夫啊!
“嗯……”我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宁安安却红着脸点点头,然后面带羞涩,回头看了我一眼。
于是乎,病房里全部的视线都聚集在了我一个人身上。
额……这就到我的戏份了?
事到如今也容不得我说不演了,已然骑虎难下,就算说我是她老公我也得硬着头皮上啊!
镇定心情,我走上前去和宁安安站在一起,微笑道:“外婆,我是小董啊。您还记得我吗?”
小宁老师前男友姓董,可这家伙一点也不懂女孩子的心思。
老人便目光慈爱地打量了我一会儿,这温柔的审视让我心中紧张,生怕会当场被拆穿。尴尬倒是次要的,主要是辜负了宁安安的一片苦心,那就可惜了。
好在老人没看出来,可能是记忆力衰退,也可能是眼神不好使了,总之她没有看出来我不是那个几乎要和宁安安谈婚论嫁的“小董”。
我舒了一口气。宁安安能让我来,说明她有把我能蒙混过关,毕竟外婆也只也见过他一次。
“是小董啊,你也来了,那我就放心了。”老人微笑,“这么久没见,你好像还变年轻了。”
身边的宁安安身子一僵,我的笑容也凝住了。
这不是让她看出来了吧?
我强行解释说:“可能是因为爱情的滋润,爱情使人年轻嘛。是吧,安安?”
看了宁安安一眼,她面露为难,好像有点……嫌弃?
但是很快的,一个柔软的身子就靠了上来,宁安安挽住我的手臂,依偎在我身上。弄得我手足无措,顿在原地浑身绷紧。
“宁……”她暗暗在下面踩了我一脚,我闭嘴不言。
我欲哭无泪:你这主动投怀送抱我没意见,可是你爸在我后头的杀气实在是有点重啊……
外婆欣慰的说:“我老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也不懂,但看到你们感情这么好,我也就放心了。”
宁安安点头,“嗯,外婆,我们会好好的,您放心吧。”
“那就好,那就好啊。安安呐,你也知道,我对你的终身大事一直放心不下,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只可惜,我这身体情况是参加不了你们的婚礼了。唉——”
这一叹,听得我心里头酸酸的,老人家其实希望的很简单,无非就是儿女生活的幸福而已,其他别无所求。
“外婆,您别这么说……”话虽如此,可宁安安满脸悲戚之色,眼泪又要掉下来。
连医生都说恐怕再难坚持几天了,刚刚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想要等到孙女结婚的那一天,是根本不可能的。诸人心知肚明。
我看着身边的女孩子泪眼盈盈的模样,心里也觉得难过。世上最悲伤的不过生离死别而已。
可是只不过是演戏而已,我又该怎么做才能帮助她呢?
演戏……对了,演戏!
我忽然有了想法。
再然后,我就有了动作。
“你——”宁安安愣住,不可思议的侧首看着我。
我握住了她的柔荑,很温暖也很柔软,滑滑的,因为身材的比例,她的手显得格外的小巧可人,在我的手心中小小的。紧紧握着萝莉老师的小手,我却心无杂念。
我举起握着小宁老师的手,两只一大一小、一糙一细的手掌,十指相扣,紧紧交叠在一起,摆在众人的面前,显得甜蜜而美好。
顾不得其他人是怎样的目光,我看向满是惊疑之色的宁安安,柔和了自己的眼神,微笑道:“安安,虽然有些话现在说不太合适,但已经在我心里憋了很久了,我想,还是当着外婆的面说吧。”
宁安安眼睛眨啊眨,呆呆看着我。
“很感谢你能认识我,也许你会说这是缘分,但我想这是因为前世五百次的擦肩而过才换来的,它来的没有那么容易,所以我会好好的珍惜,不放开上一辈子错过五百次的你。”
“很感谢你能喜欢我,尽管我是个很差劲的家伙,我从来不敢奢求什么,因为对于我来说你很遥远,你的爱对我来说实在是一种怜悯,所以我很感恩这一切,我会用自己的真心来回报你的恩赐。”
“很感谢你愿意和我相伴一生,我知道自己一无是处,也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但是我会努力让你开心,让你幸福,不让你受到委屈。就算你比我能打,但关键的时候我还是想要能站在你的身前。”
我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乌黑的发,柔软顺滑,“因为我比你高、比你大,我站在你身前的时候,不管是风还是雨,就算是拳头和刀子,也全都能替你挡下来。”
宁安安扬起脑袋,就这么直直地看着我,微微张着小嘴,眼眶红红的,眸光闪动。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想再向你确认一遍——安安,决定嫁给我,你后悔吗?”我单膝跪在地上,做出了求婚的姿势,满是期盼地看着她。
只是我手上没有戒指,所以只是单纯的牵着她的手指。
“我……”她张着嘴,好几次欲言又止,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顿在那里。
我差点没忍住骂街。
小宁老师你干什么呢,我一个助演都这么卖力了,几乎贡献出了毕生最佳演出,你这个女主角怎么一点不配合呢,傻站着搞毛线啊?
心里正着急,忽然手背上感觉湿湿的、凉凉的。
下雨了?不对,屋子里漏水吧。
疑惑望去,却见晶莹的眼泪顺着宁安安那精致秀气的娃娃脸,缓缓滑落。
我也睁大眼睛愣住了……
是我把她弄哭了?
宁安安的外婆就默默在一旁看着,眼神欣慰不已。
龙先生伸脚在一旁轻轻踢我,我回神,便又催促了一遍:“安安?”
“我不后悔。”宁安安低下头,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语速很快的说了一句。再然后,她拉我起来。
“谢谢。”我说。
她也没说话,只是一个劲的沉默不语。
我也不管她,只对老人道:“外婆,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安安的。”
老人笑得开心,脸色越发红润,“好好,好孩子,安安就交给你了,我放心。”
宁安安拿手指偷偷揩去了眼泪,笑着说:“外婆,这下您再安心了吧。”
终于算是过了这一关,我暗暗松气。
接下来是他们家里人的谈话,我没必要凑热闹,便去旁边喝水。
龙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一脸坏笑,“小子,你可以啊,泡妞的手段一套一套的,怪不得上次那么极品的妞都让你追到手了。”
我黑了脸,“您自重。”
他无所谓的笑笑,拍拍我肩膀,道:“留情容易,还债难。年轻人,好自为之咯。”继而潇洒飘然离去。
“你们都先出去吧,”老人忽然说。
我正要离开,谁知她却说,“小董,你先留下。”
这话不光吓了我一跳,连其余的三人也大觉诧异。
宁安安很担忧的看了我一眼,我也满脸苦涩地回看她,求助。若是只剩我一个人,万一病人中途出了什么事,或者有什么重要嘱咐,我可担待不起。
“外婆,那我在旁边陪着您。”宁安安握住外婆的手,说。
“不用了,你也先出去吧。”老人家笑得吃力,但却风轻云淡,丝毫没有伤心难过的神色,甚至还开玩笑说:“我这身子情况我自己清楚,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你们放心吧。我有点事单独和我外孙女婿聊聊。”
宁安安嗔道:“说什么死啊,您没事儿的!”
右边身子瘫痪,老人吃力抬起早已不复光滑的左手,摸了摸孙女的脸,“去吧,我和小董说会儿话。听话。”
无奈,宁安安和宁叔叔出门,把门给带上。
病房里就剩我们两个人了。
“小伙子。”她轻轻唤我。
我赶忙上前去,俯身在她床边,恭恭敬敬,细声答:“外婆,我在呢,您说。”
“能扶我起来坐会儿吗,躺的太久,不舒服。麻烦你了。”她的表情微带歉意,眼神和皮肤的褶皱都勾勒出深深的疲倦。
“没事。”我找到床下的把手,摇了摇,然后床的上半部分就隆了起来。我去扶她靠着枕头睡好。
“这样行吗?”我小心翼翼帮她调整姿势。
“可以。”
我就把位置固定下来。然后坐在了她左手边的坐凳上。
“小伙子,你姓什么?”她开口便问。
我一愣,目光不觉回避,笑道:“外婆,您忘了,我是小董啊。”
“真当我老了,就连人都分不清楚了?”老人家却笑,缓缓道:“你啊,虽然和小董有几分相像,但却不是他。那个小伙子眼里是一股锐气和蛮劲儿,你和他不同,眼里是平淡的柔和。”
我这才惊讶发现,虽然已是垂垂老矣,但她的目光仍旧锐利,气势中有种不弱于人的坚韧与精干。经历过的事情最多,人生阅历也最丰富,以为她老了,就好骗了,但在她眼中,其实我们只不过是些顽皮稚嫩的孩子而已。
我不由苦笑,同时也对眼前这位老人多了几分的敬重。
“外婆,您都看出来了,我再瞒您也没什么意思了,”我苦哈哈的,心说小宁老师你这可不能怪我啊,不是兄弟不争气,都怪敌人太狡猾,“我叫苏城,是安安的朋友,我父亲和宁叔叔是老朋友。”
她想点头,但却没有力气,便放弃,只说:“哦,我倒是没有听他们说过呢。安安这次让你来假扮小董那孩子,是……”
我一时犯难,到底该怎么回答才好呢。说实话,还是继续善意的谎言?
放在平时,我是这么也不愿意欺骗一个半个身子躺在棺材里的老人的,但想起宁安安可怜楚楚的模样,又心有不忍。无奈之举,我决心再说一个谎。
“外婆,其实是这样的,因为董哥他前些日子出国了,一直不在国内,安安也不好让他就这么回来,又知道您对她的婚事放心不下,所以让我来冒充一下,您别多心。”我稍微想了想,这样回答。
“是吗?”她看着我的眼睛。那是一双苍老的眼睛,却也是历经世事看透浮生的双眼。我在这双眼睛面前,毫无防备之力。
“我……”
“其实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安安和小董应该分手了吧?”她的目光睿智,不容我反驳。
我无奈着点点头。
“唉。”她轻轻一叹,到底是老了,多多少少都会因此而难以释怀。
“人啊,这一辈子其实没有什么好追求的,钱啊、名啊,那都是虚的东西,到了我现在这个时候就知道,这些东西啊,没有半点用处”她嘴唇轻轻蠕动,微笑着。
老人家闭着眼睛,声音小小的,却坚持着说下来。
我回说:“那是您老人家看得开,现在能这样想的,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小伙子,你好心来安慰我这个老婆子,我也没什么好谢你的。”她费力地睁开眼睛,侧首看向我,目光里闪烁着的,全然是慈祥和怜爱。
不由得想起自己过世的长辈,心里一酸,我微笑道:“外婆,您别跟我客气。说实话,宁老…安安,和宁叔叔,他们帮过我很多,我回报也是应该的,再说,其实我也没帮上忙啊。”
她也笑,费力向我伸出手来。见状,我赶忙伸手过去,轻轻把她的手放在了掌心中。
老人的手不大,手心略显粗糙,但却很温暖,让人觉得很安心。
“小苏,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孩子。安安这孩子妈妈去得早,小时候一直是我在照顾她,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她的性子再清楚不过了。她既然能找你,把这些事告诉你,说明她很信任你。”
我静静听着,心中稍稍讶异。
也从没有细细想过,她这样说我才注意到这事。宁安安其实并不是那种多么好相处的人,能让我接触到自己的家人,虽说有一些被迫无奈,但也从侧面说明她确实很信任我。
“小苏,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老人说。
“外婆,您说,能有什么帮得上的我肯定尽力。”
她轻轻叹息,目光落在前方,满含忧郁与牵挂。人的生命就将走到尽头,会放心不下的肯定不是自己,多半还是为了宁安安。
“我就是放下不下我这孙女啊。”她无奈慨叹,“没看到她结婚生子,我哪里放得下。”
“就像您说的,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相信她会找到自己的幸福的。”
老人露出笑容,“小苏,你说的很对,是我想不开了。”
我说:“您别怨她就好,她也不是故意对您说谎的。”
“我懂我懂,有心就行,怎么会怪她呢。”老人释怀开来,也不再计较,笑容很自然,很轻松,说,“我想让你帮帮她,既然她怎么信任你,无论以后有什么事情,我希望你都能站在她那一边,帮她一把。”
我郑重点头,“自然的。您放心好了。”
“我相信你。”她说,“为了感谢你,我想要送一点东西给你。”
“不用不用。”我慌忙摇头,“我来都没有带慰问品,哪能反要您的东西呢。”
她笑,“嘿,我一个老婆子,也给不了你什么,我要给你的,可不是什么钱啊那样的东西。”
我大觉尴尬。说实话,我刚才确实以为老人家要给钱呢……
哎呀,以为面对十万块都不曾动摇的自己真的是超凡脱俗,想不到其实也就是个大俗人而已。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就送你一点作为长辈的人生经验好了——”她眼眺窗外天空,思绪飘散远方,不知是否回忆起了青春与整个人生的漫长,悲欢离合。
“人这一生啊,只有走到最后的时候才会发现,其实很多东西都是虚的,不说名利吧,其实很多条条框框也是如此。
“不单是这个世界的规矩,就连人心的法则有时候也是一种束缚,年轻的时候还会觉得放弃一些事理所应该的,没有什么,可是到老了,再回头看,就会发现真的很遗憾很遗憾。只是因为一些过不去的小坎就放弃了可能是贯穿于整个生命的美好,真的很不值得……
“所以啊,有什么想去做的、想去爱的、想去实现的,都趁着还有时间的时候去完成吧,不要为难自己,人生是自己的,而且只有一次啊。”
她收回目光,看向我,神情慈祥,问:“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默然点点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