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真挚,开门见山,没有半分的虚与委蛇,我很平静的说完这一连串的话语,然后静候着她的回应。
这些话可都不是我自己瞎编的,而是杜小洛这样告诉我的。杜小洛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深闺碧玉,心里面对人心和人性也有自己的度衡与看法,是非曲直,她分得清楚。
但说真的,杜小洛不怪她,我却未必。因为杜小洛这妮子心眼太善,即使长久以来被误会被鄙夷,她也从没有怪罪过任何人。这个李姐不是唯一的。
而从我的角度来说,李姐并不见得真的多么善良。
社会上这种人多得很,努力让自己融入一个大集体中,强迫自己丢失主观辨别能力,但又往往信心不坚,导致一个很奇怪的矛盾状态:明明喜欢附和跟风,可实际上对于自己内心深处的直觉又难以违背。
跟着其他人一起妄议杜小洛是事实,或许她对杜小洛暗暗的照顾全然出于自己内心的愧疚,又或者是邻居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帮帮忙也磨不开面子。
但帮了就是帮了,比起其他胡乱非议的人,她已经显得很友好了。起码这样的人还是有良知和底线,因此我也愿意浪费时间找她谈谈。
听完我的诉说,李姐低头沉默了一小会儿,虽然时间短暂,但脸上表情丰富极了,说不出是喜是哀,一阵红一阵白的。她发现我在偷偷打量自己,立刻换上了惯例的冷漠脸。
“哼,别以为空口白牙说我几句好话,我就这么容易上你的当!”她冲我说道。
我失笑,你这人还真是喜欢口是心非啊。
“没有乱说,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怎么,您不信?”
她偏过头去,可能是有些不好意思,嘴硬:“我也没说不信……”
见到这莫名的傲娇感,我不由得轻笑出声。她羞恼回瞪我一眼。我连忙讪笑。
这样一来,两人间紧张冰冻的气氛倒是缓和升温了不少。她放下自己预示着防备和自卫的冷淡姿态,以正常的坐姿正对着我,开口道:
“行了,算你小子能说会道,这事就先放一边。我知道,你今天来肯定不是为了说这些话的。说吧,特意来找我,到底想要干什么?”
既然人家都已看穿来意,正好还省了我用迂回政策,故也没什么好客气的,直接说了:
“您姓李是吧?我就跟小洛一样叫称呼您李姐好了。”
她嘴角一扯,有点像是嘲讽的味道,神色倒没见排斥。
我自己也觉得上来就直接叫人“姐”有点太过明显的卖巧拉近关系,略厚颜无耻,但起码你听着也挺受用的不是么。
“咳,李姐,其实我来是有两件事情想问问。”
“问我?”她狐疑,“我们才是第二次见面吧,有什么可问我的。”顿了顿,她稍稍吃惊,“你是要问我杜小洛的事情?”
我点点头。
虽已经猜到,但她仍旧她露出异常的脸色,表情相当的怪异,目光闪躲,似乎对关于杜小洛的话题感到十分忌讳。
难道是我的话还没有让她真正敞开心扉?不至于吧,好话也说了,礼也送了,何况又无冤无仇,没必要死怼不放啊。
“你想知道什么?如果我能回答,那我会回答的。”她似乎给了我一个很模棱两可的说法,让我感觉她不一定会坦诚以待。
有点谨慎,我试探着问:“可能有点冒犯,不过我能问问,这里的人为什么都不喜欢杜小洛呢?哦,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单纯想知道原因。”
对我的耿直有些不悦,但李姐还是说道:“看你这样子,也不笨吧,理由你肯定也猜的到。毕竟是个小姑娘,又一直一个人住,每天还都打扮得花里胡哨,隔三差五又见不到人,从不和其他人往来……什么样的故事编排出来也不奇怪吧。”
她架着二郎腿,语气平淡的告诉了我理由。像是在说一个什么在顺其自然不过的道理。
和我想得一样。
我沉默,低着头。半晌,我缓缓开口:“所以呢?”
“嗯?”她疑惑。
“所以,就因为这样的几个根本就是莫须有的理由,你们就可以合起伙来欺负她?!”我顿时感觉胸口闷得难受,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塞住了呼吸,叫人愤懑难言,控制不住地大声质问了起来。
她皱眉,“你什么意思?”
“这事对你们来说可以是饭后茶余的谈资笑料,可以在整个小区里散播无所顾忌,但你知道这些对于杜小洛一个女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对我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吗?!”我越说越大声,怒气旺盛,几乎已经站起身来,俯视着她。
人心的畸形很难被察觉到,没有人是凶手,可所有人又都是凶手。有的时候,即使是面相和蔼的老人家,也会在不自知当中成为语言暴力的一份子。
对于他们来说,杜小洛身上可以挖掘的只不过是他们感兴趣的新闻笑谈而已,从没有人意识到,这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是一种多么残忍无情的伤害。
可以正面对抗的暴力不是最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是不表现在外的群众性冷暴力。
我怒气非常,甚至于接近暴走,但当见到对面李姐惊慌的表情时,我恍然想起许叔叔以前告诉我的,年轻人要有城府,遇事冷静,切勿轻易冲动,否则容易坏事。
犹如当头棒喝,瞬间清醒过来,默默深呼吸,压制住自己的怒火,重又坐了回去。
我喝了口热水,换上笑容,“不好意思,刚才说得有点激动了,口干,喝点水。”
李姐本被我激化的情绪吓得脸白了,生怕我会瞬间狂暴,然后做出点伤害他人的事情出来。但见我须臾间便恢复如常,也就慢慢从害怕的情绪中缓过来。
只是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我,没搞懂我怎么像坐过山车似的,变脸变得这么快。
欲言又止,她才说话:“那个,你没有精神分裂吧?”
“喂,那叫人格分裂吧。”我汗颜。
她指着我大喊:“我就知道,你果然有病!”
卧槽,你才有病呢!
………………
我表面上人格分裂般地恢复了淡定,但其实心中犹如风起云涌,难以释怀,大为杜小洛感到不值。
每每想到一个如此惹人怜惜的女孩子终日遭受无端非议,心中便是深深的无力。
我想和她解释,解释我所认识的杜小洛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子,她善良,她坚强,她孤独,她也可悲,但怎么也不是一个在众人眼中来路不明的浪荡女。
可是我张开嘴,却又悲哀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任何可以用以辩解的话语。我真的不了解杜小洛,不了解那个人后的她,默默****自己的伤口却从来以笑脸和盛装示人的她。
我不知道杜小洛为什么会变成他们眼里的那个样子,反而,我才是最想知道的那个人……
不远处,房里,隐隐传来小男孩咯咯的笑声,和苏茉清脆好听的说话声,意外的温柔。我笑了,到底是女孩子,骨子里的母性情怀,和杜小洛差不到哪去。
缓了缓心情,我再度开口:“我还有问题想要……”
“等一下。”她却打断我,“在你问我问题之前,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我迷惑,但还是许可了。
“告诉我,你和杜小洛是什么关系?”我以为会是什么样的问题,严阵以对,想不到居然是这个。
可我还是愣了好一会儿,不知该怎么回答。
“男朋友?”她向我确认。
鬼使神差地,我很自然地点点头,旋即自己也错愕不已。
但我很快就跟自己解释,这是为了跟方便套话,是逼不得已,并不是说明我在某种层面上接受了什么身份定位。
李姐并不多么意外,这是很好猜的。可她看向我的眼神里,分明在得到肯定的一刹那,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嘲讽?同情?唏嘘?无奈?
“你问吧,我酌情回答。”
如她所说,我只是来找她帮忙的,并没有逼迫她非得知无不言的权利,全凭她个人的意愿而已。但我还是希望她如实相告。
终于涉及到重点,我反复确认自己不会吐词不清或者咬到舌头后,向她发问:“李姐,昨天下午那个和杜小洛吵架的男人你也见到了吧。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似乎隐约料到我要问这个,李姐表情颇有些戏谑。
“你要问我他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她有意吊我胃口,说话只说半句,看着我火急火燎的样子,得意的笑了笑,接着说道:
“你要是问我,他和杜小洛是什么关系,我倒是知道一点。”
我只是抱着试探的心态来了这一趟,料想作为邻居,她应该会多少知道一点杜小洛的事情,尤其是让我各位在意的那个男人。没想到她居然还真的知道。
大喜过望,我无意识地凑上前去,赶紧催问她:“快说,什么关系?”
分明很高兴,分明已经很接近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了,然而看到她玩味的嘴角笑容,我却忽的有些怕了,心情莫名的慌乱起来。
在她将欲开口的那一刻,我居然有种想要把她那张讨厌的嘴巴给堵起来的想法。我不想听了,我想赶紧逃跑。在我无比接近的时候,我终于清醒意识到这个答案可能会让自己根本无法接受。
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是我设想过最坏的那一种,到那时,我该怎么面对?
大概是脑海中充斥着太多的纠结和矛盾,我没有任何动作,既没有催促,也没有阻止。是以,她很是愉悦地,开口。
耳旁所听静寂无声,世界都好像不存在了,在我眼里,只有她嘴唇的轻轻蠕动。就好像解构成了慢帧播放的默片,黑白的,缓慢的,在我的脑海中一点一点行进。
我想我是出现了幻觉,我从她嘴唇上读出来的语句是错误的,是我精神错乱的产物。
我想说服自己。
她只说了四个字而已,短短的四个字。天崩地裂,犹如发生过一场可以使得宇宙都崩塌的大爆炸,我脑海中有过的所有,包括一刹那产生的各种纠结与想法,全都毁在了她只言片语之间。
我抽空了灵魂,我呆呆的坐了回去,浑身冰凉,脑袋一片空白,耳边长时间回响着“嗡——”的杂音。
不可能,我不信,这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