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发疯的女人在走廊上横冲直撞。
她头发凌乱枯黄，好似一团稻草顶在头上，脸色苍白，形容枯槁，枯树枝一般的手紧紧攥住旁边一个医护人员的胳膊，眼睛死死瞪着他。
“我女儿在哪？我女儿呢？”她尖叫着，空洞无神的眼睛渐渐泛起惊恐和慌张。突然她蹲在地上，开始不停用手重重拍打自己的头。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把女儿弄丢了……我的女儿啊！”
裴翊站在走廊的另一头，心被眼前这一幕刺痛，久久站定在那里，手足无措。
眼前又浮现出多年前的那天，他刚满一岁的妹妹，因为他的缘故，与他们这个家永久的失去了联系。那个女孩现在还好吗？不知道她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如果她还活着，该有二十四五岁了，跟安安差不多大吧……
这么多年，他心里不是不愧疚，只因为他小时候不懂事的一次冲动，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悲剧。
尽管后来爸爸又从孤儿院里领养了裴安安，以为可以弥补失去女儿的痛苦，谁知妈妈却因此换上了抑郁症，这么多年病症时好时坏。
最坏的时候，甚至口口声声喊着裴安安不是她的女儿，举起水果刀要杀了她。
裴安安的小臂上至今留着一道伤疤，即使在盛夏酷暑也不得不穿着长袖遮掩。
所以裴翊明白裴安安心里有多恨，对母亲有多矛盾。他愿意更疼惜她一点，多补偿她一点，就像刚才做的那个选择题，无论为她做什么，他都义无反顾。
母亲更加凄厉的嘶喊声打破了他的思绪，他看到几个身强力壮的护工把妈妈团团围住，用绷带把她紧紧捆绑起来。
妈妈在拼命挣扎，她苍白的脸因为用力而变的通红。隔着老远，裴翊甚至能看到妈妈脖子上暴起的青筋。
父亲在一边着急却无计可施，那张老泪纵横的脸上布满凄楚和绝望。他微微弓着身子，一个劲儿哀求那些人动作轻一些、缓一些。
裴翊心底狠狠一疼，他想起身为董事长的爸爸在裴氏集团员工大会上的神采奕奕，想起从小以父亲为荣，把父亲当成榜样。
而现在的爸爸，是一个苍白无助的老头子，小时候那个温柔贤淑的妈妈，也疯了二十几年。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
裴翊几步冲过去，推开那些粗鲁的护工，把母亲孱弱的身躯拥在怀里，不准任何人靠近。或许是母子间的心灵感应，裴太太在他怀里瞬间安静下来，仿佛婴儿找到了妈妈的怀抱。
“帮我找我女儿……我女儿……”她气息不稳，一双眼眸失去光泽，怔怔瞪着裴翊。
“好好……我帮你找，我一定帮你找到！”裴翊拍了拍妈妈的肩膀，扶她站起来，一步步朝医院门口走去。
“本来今天是带你妈妈来复诊的，”裴先生跟在一旁，轻声解释，“你妈这些日子情况好很多了，今天就是想让医生来看看，那些抗抑郁的药是不是可以少吃点……那些药副作用大，你妈身体越来越不好，禁不起啊……”
裴先生的眼圈红起来，抬眼看看身边的裴翊，猛然发觉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儿子的依赖越来越强烈了。
裴翊点点头，目光里泛着一丝悲痛。父母渐渐老去，而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阻挡不了时光的脚步。
他甚至连当年犯下的那个错都弥补不了。
怀里的母亲安静的像个乖小孩，裴翊一阵心酸，却在这股心酸之下，莫名而生一股对父母的愤恨。
已经二十几年来，那个妹妹早就生死未卜，可他们当年不是把裴安安领回来了吗？他们为什么不能把安安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那样疼爱怜惜呢？
既然做不到，又为什么要把她从孤儿院领养回来。这么多年她确实衣食无忧，过着名媛千金的日子，可她也少了很多爱……
裴翊甩甩头，又为自己这种想法感到愧疚。他像是身处一个漩涡之中，他的身子被撕成好几份，安安在一边，父母在另一边，那个失踪的妹妹像是变成了恐怖的婴灵，在他头顶发出尖锐的狞笑。
“对了，裴翊，”裴先生惊讶的看着他，才反应过来什么，“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没事来医院做什么？”
裴翊没敢告诉他实情，只含糊其辞的说道，“我大学同学在这里做事，好久没见了，今天来找他聊聊，顺便向他咨询一下妈妈的病。”
裴先生“哦”了一声，接着又叹了口气，愁容满面。
司机在山路上平稳的开着车，前一晚刚下过雪，有些地方已经结冰，因此车子走的特别慢。
裴翊和母亲坐在后排，裴先生自己坐在前排，不时担心的朝后望望。裴太太一切正常，除了神情有些呆滞外，并没有什么异样。
过了一会儿，她动动裴翊的胳膊，要他把窗子摇下来——这是她多年的习惯，也是多年抑郁引发的类似幽闭恐惧症一类的病症。只要待在车子里，她就一定要开窗，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情绪会更加平稳。
司机把窗打开，裴太太趴在窗边，一阵凌冽寒风从窗口灌进来，裴翊不禁打了个寒战，而母亲依然纹丝不动，欣赏着窗外的景致。
“啊——”突然，司机一声惊呼，急踩刹车，车身猛然间一颤，像是地震般，紧接着又在湿滑的地面上打转。
裴翊的胳膊撞在门上，他镇定一下，连忙去查看母亲的情况。裴太太的身子在惯性作用下几乎探出车窗。
车子行驶在弯道上，司机已经万分小心，谁知冷不防对面冲来一辆小货车。幸而车子行驶速度慢，双方刹车及时，才没有造成严重事故。
裴翊安顿好母亲，愤怒的打开车门下车，却听见有人比他还急着认定责任，尖细的嗓门一点没有女孩子的矜持，大声叫嚷道，“怎么开的车？眼睛瞎啊！看不见我们的车已经过来了吗，还硬要往上冲！要是出了事怎么办？”
裴翊气不打一处来，刚要上前理论几句，然而惊愕的瞪大眼睛，“程漠棠？”
程漠棠见了他也一愣，她身后那个一直拉架的女人也怔怔站在原地。
“颜欢？”裴翊无比惊诧，“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颜欢尴尬的笑笑，和程漠棠对视了一眼，三人便静静站在那，许久无话。
然而一直待在车上的裴太太，突然开始浑身颤抖，目光涣散，手忙脚乱的打开车门，猛然间失去平衡滚下车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