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罗信的男生,正是大家口中津津乐道的“富二代”。
光从学生名册和与其他人一样的校服上无法看出这一点,但是当我来到罗信家门前时、这件事便变得一目了然了。
位于公园附近的这栋洋房,先不谈它内里的装潢,光是临近公园、位于河边以及离公路没多远的便利交通便让这一处地价在整个城镇都属于上游。
占去大块地皮的这栋房子,是比我四岁那年去到的父亲家更豪华的独栋别墅。
“原来如此。”
终于理解了罗信为何在班上有如此号召力的我一边点头、一边按下别墅大门前的门铃。
透过对讲机与房子主人通话之后、别墅大门直接打开。
踏入其中的我一边品评着屋子里虽然豪华但一点也不优雅的装饰品,心里对这家人没有意义的“奢侈”感到有些厌恶。
见到屋子的主人时,这样的厌恶又变得更强烈了一些。
“突然到访我家,有什么事情吗?”
坐在客厅沙发上喝茶的中年男人看了眼穿着便服的我,许是因为我看上去不怎么像老师,眉头逐渐皱起、问道。
“我是罗信班主任周简,想就罗信最近在学校的一些行为跟家长沟通一下。”
表明身份之后,我直接来到客厅,但是中年男人既没有表示欢迎、也没作出请我落座的举动。
不过我并不会像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那样不知该如何自处。
兀自在中年男人对面坐下的我顶着对方厌恶的目光、拿出一份最初在课堂上为难我的男生写下的保证书。
在这份书面保证里,除了那个男生的签字、还写了他做这些事是由罗信指使的供词。
作为在商场打拼了一段时间的成功人士,自然不会因为这区区一份不知由来的保证书改变自己的态度,不过他似乎觉得继续胡搅蛮缠地否认有失面子。
“我知道了。”
接过我摆在桌上的保证书,中年男人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扔到一旁的柜子上,对这件事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看到对方这不出意料的反应,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恰在此时,罗信从二楼楼梯口的木质扶梯探出头来。
“这不是周简老师嘛?”
露出亢奋神情的他便仿佛见到什么有趣玩具的孩童一般、快步下了楼梯。
“这是在进行家访吗?”
站在我身旁的罗信从上而下俯视着我,丝毫没有被老师找上门来的紧张。
“是你自己在学校惹了麻烦。”
中年男人撇了眼玻璃柜上的纸张,而后看向我:
“罗信这孩子不太懂事,劳请老师你不要跟他一般计较。”
说着这种话的时候,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许是听懂了这句话里隐藏的信号,罗信带着戏谑的表情缓缓将手放到我肩膀上,一旁的中年男人则挑了挑眉头,说:
“这件事前些天就听我家小子说过了。”
“周老师你初来乍到,也应该明白一点人情世故才对。”
“说得也是。”
看着面前这两人,我再度叹息着、垂下了头。
这下就没办法了。
既然问题学生的家长不认为他有问题,那作为教师的我便没有立场去斥责。
而且从教务处主任听到罗信这个名字时的反应来看,大概也能猜到学校会在这件事保持中立、甚至辞退我这个实习还没多久的新人。
我不知道这个家的主人和学校到底有什么关系,也不清楚面前的男人是否跟某个不能招惹的人物关系亲密。
其实光是从教师身份出发、拿着这份微不足道的证据拜访家长似乎也不太妥当。
可对我而言...这样就足够了。
在这个毫无公平可言的世界,一旦踏足那些约束大部分人的条约,便会被多如蛛网的条条框框束缚、再也无法从中抽身。
“...这样我会很伤脑筋啊。”
轻轻抓住搁在我肩膀上、可爱学生的手腕,过大的力道立刻让他发出一声惨叫。
“你干什么?!”
中年男人骤然起身、脸上满是愤怒。
然而因为我突然暴起产生的些许疑惑和畏惧依然无法逃过我的眼睛。
“我还是刚从学校出来的实习生啊...”
没有理会中年男人的吼叫,我保持抓住罗信手腕的动作站起身来、自顾自说道:
“要是被学校辞退,那我的实习基本上是完了。”
努力找到的工作丢了不说,被人辞退的影响还可能导致我之后在“教师”这条路上难以行走,大学两年间的努力很可能就此功亏一篑。
年幼时发生在父亲身上、经由祖母转述给我的故事这次换了一个形式降临到自己身上。
二十一岁的我才刚踏入大人的社会,便遭遇了有可能将一个年轻人打垮的挫折。
一步错、步步错。
如果有机会重头来过的话,我是否应该在罗信对我表现出敌意的时候就跟他说清楚,还是在更早之前、干脆不要向那个女生搭话?
“真是无聊......”
一直以来支撑着自己不被某个已故亡魂带过来的压力打倒的美好幻想,真实面貌竟是这般丑陋。
“真是个无聊的世界。”
无论是逃避现实的父亲、还是站在高位以现实的名义对我施加压力的面前这两人,本质上都是拔除羽翼、关在笼子里供人观赏的动物。
——这,可不是我所期望的自由。
真正的自由应该是超脱束缚、更随心所欲的东西。
具现化到现在的我身上,那便是......
“咔。”
随手卸掉上臂与前臂交界处、尚未发育完全的骨头。
利用大学两年间原本预定打工的时间学习柔道的我并没有像在道场那样趁机给可爱的学生一记过肩摔,而是任由他将惨叫声扩散到整栋屋子里。
进到这栋别墅里来的时候、我就发现这里虽然临近公路、却听不到半点汽车的声音,想来建造它时的选材更注重隔音。
在玄关大门紧闭的情况下,外界唯一能窥视到屋子内部的地方便只剩下客厅的落地窗。
然而有钱人家似乎都喜欢弄一个栽种了花花草草的庭院,透过没有拉上窗帘的落地窗往外看去、见到的也只有一些植物以及将这一切与外界隔绝的庭院围墙。
放开罗信时、转过头来的我正好迎上中年男人手中的水晶烟灰缸。
“咚!”
巨大的声响充斥耳边,惊愕于额头与硬物碰撞居然能发出这般声响的我愣了一下,被皮鞋踹在胸口,重心失衡摔倒在地时才想明白,这样的声音估计只有自己才能听到。
好痛啊——
额前的疼痛扩散开来、我的抱怨出口之前,脸庞便与木质地板做了最亲密的接触。
还没来得及庆幸地板是实木而非瓷砖,坚硬的皮鞋底便又一次落在胸口。
好痛啊——
呼吸为之一滞的我不忘在心中痛呼,同时再一次理解疼痛这种东西、无论经历过多少次,也没办法习惯。
咚、咚、咚。
一次次重击,以声音的形式在耳中炸响、扩散到整个脑海。
一波又一波与先前稍有不同的痛苦遍及全身。
身体情况不容乐观的同时,额前伤口流淌的鲜血不忘火上加薪、将我的视野染成艳丽的红色。
忍着液体渗透进眼睛里的痛楚看向正在我身上肆略的那个男人时,狰狞的表情不由让我回想起已经停止了两年的那个噩梦。
到头来、什么都没有改变,不是么?
感受着逐渐变得模糊的意识,我缓缓朝什么也看不到的天空伸出手。
一直以来,我都在对别人撒谎。
为了隐藏父亲面前那个脆弱、懦弱到不堪一击的自己,我像刺猬一样竖起身上的尖刺,以此威吓周围人不敢靠近。
剥夺我自由的父亲过世之后、决心重头开始的我改变自己的形象、努力向普通人靠拢,可这自以为是的改变也只是我的谎言。
大学的两年,只不过是谎言。
不对他人说起自己的过去、以“普通人”的标准作为行事准则,用谎言制造“普通”的我...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背离了自己的初衷。
最开始我所追求的,就不是平凡喜乐的生活。
父亲对我暴力相向,也不是我真正憎恨他的理由。
我想要的,只不过是隐藏在平凡喜乐里的无拘无束。
我憎恨的,其实是施加暴力同时剥夺自由的父亲。
我...周简,是一个满嘴谎话的骗子。
但是在这一刻、我突然忆起,自己应该是渴望自由的骗子才对。
自父亲过世便断绝和亲戚间的来往、也没有留给过去朋友同学任何联络方式,就连选择大学学校、也是为了摆脱枷锁、得到自由。
没错,自由才是我最初的追求。
孑然一身、随心所欲。
就像那个傍晚、在大学附近的公园喷池后见到的那个男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