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来得那样突然,就算是半夜,大王传诏,任何人都不能须臾耽误。
窗外花影摇动,映出的天空中,飘荡着几只色彩斑斓的纸鸢,宁静的美图,令人悦目。暖暖的日光照进来,照着一张略略苍白的脸。
“来,把红枣参汤喝了。”芸娘将瓷碗端给半倚在床头的女子,“大夫说你情绪过于激动,偏遇上大寒的体质,一时气血亏欠,不是大碍,休息休息就好。”
“谢谢姐姐。”低头接过,入口,全是清苦的滋味。昨夜,好像做了一场梦。惊心动魄般的抵死缠绵,几乎耗尽了她的体力,却来不及在他的怀抱里享受温存,就懵懂地看着夫君出门。
心慌慌地从床上爬起来,匆忙整整衣衫拢拢头发追到前厅,早已是灯火通明。她的夫君,换上了银铠军装,神清气爽,正在利落地向属下交代事务。
她盯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子、他的唇,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满脑子满心都是他与她在一起的场景。她就这么傻愣愣地站着、望着,目送着军队集结,旗幡招展,整装待发。
他牵着那匹烈焰般的红鬃宝马,来到她面前,铠甲的银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心,突然就被掏空了一大块,他真的要走了吗?会离开她……很久?如果,拉住他的手、扑进他怀里能不能挽留他?她终究什么都没有做,酸涩的泪冲上眼睛又强行咽下喉咙去,不可以,她是李家的少奶奶,那么多人看着呢。
她泛红的眼眶和退去血色的脸让他心疼,指尖触到她凉凉的颊,还是没有忍住,短暂地,将她抱了抱,“我一定会尽快回来。”
马踏轻尘,旭日初升,她凝望着他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那长长的队伍,都变成远方地平线模糊的黑点。好像此刻才全然明白,他,真的走了。脚下的地晃动起来,从里到外地虚脱,她软倒下去……
“寒玉,晚上……要不要我过来陪你?”敏锐如她,南轩走时的不放心,哪怕只有一瞥,芸娘都装在眼里。
“不用了,不麻烦姐姐。”寒玉低头。
夜,变得格外空寂。寒玉独自坐在帐中,抱着枕头。以前无论他多么晚归,她却知道,他一定会回来,数着的沙漏,因为有希望而不再枯燥。但是今夜,她没有再去瞥一眼沙漏,不会有熟悉的脚步,不会有期待中的门响,他不会回来,甚至明天,后天,也不会。她终于品尝到了独守空闺的滋味。
可怕的改变,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她曾长年累月在广寒宫过着晨钟暮鼓般一成不变的生活,甚至享受那寂寞的清高,她曾一个人走遍五湖四海为青女寻找祭品,过得潇洒自在,她也曾在青城的小阁楼里,带着对未知的憧憬酣然入眠,但是现在,她居然再也适应不了独处,从何时起,他成了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每一个日子,有了他的陪伴,才能从容地翻过。
被子是冷的,凭她一个人的体温,怎么都捂不热,枕头里似乎还藏着他的味道,让她贪心地抱紧,沉浸在鼻息里。脑子一刻也停不下来,全是往日的点点滴滴,他的声音他的表情他的动作……她想他,想得快要发疯了。
继任秦王会不会对他不利?明明能说服自己不要担心,却偏偏越来越惶恐,就算有一万种可能,她想到的一定是最可怕的那一种。灭了灯,却合不上眼,夜像滴水一样漫长,床上的人,枯坐到天亮。
蜀郡的精锐部队被李冰父子带去咸阳,只留下副将统领剩下的守军。夜风独自走在回羌寨的路上,一面想着李南轩临走的嘱咐。蜀郡一派祥和,人心思齐,能有什么事?可是,请羌军协防,李南轩对他开口说这话的时候,一脸认真,不像开玩笑。
夜风悄悄摇摇头,吁口气,偷乐一把,虽然李南轩过于谨慎,但协防嘛,他就有更多机会接近芸娘了不是?想到芸娘,唉,夜风又苦恼得头大,可以肯定她对自己很有好感,但似乎……总是还差一把火候,让他不敢开口求婚。
什么鬼天气,突然平地一阵狂风,乱卷的尘沙刮迷了眼睛,夜风本能地抬手遮挡,便在此时,后背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他眼前一黑栽倒……
亭台错落,柳丝绵长,曲水流韵,花团锦簇。分明这么宁静这么优雅的美景,身处其中的姬无凌,却根本无暇欣赏。顺着“高人”留下的地址找到这里,而对方轻描淡写的一个提议,不啻是一声炸雷。
眼前的男子,长衫上描摹着山水画图,持杯浅酌,英俊而高贵的面容带着极有耐心的微笑,看起来既有儒士的文雅,又有隐者的飘逸,可在这样的表象后面,偏偏毫不隐藏地,透出恶魔的气息。姬无凌嗅到危险,内心的某种欲念却阻止他离开。
长方形的石台上,此刻躺着一具高大的无知无觉的身体,正是夜风。男子瞥了一眼石台,嘴角轻勾:“太子考虑好了吗?”
姬无凌困难地咽着干涩的喉咙,表情挣扎:“龙庄主,您的法力真的可以让一个人的身体和魂魄分别休眠?这……太匪夷所思。”
“呵呵……”龙御天轻笑,“能不能,你试了才知道。不过我可以保证,只要夜头领还活着,他的魂魄就会被困在体内,无法左右他的意识,一切,都由你做主。”
“那么……他死了呢?”
“最好不要。”龙御天脸色一寒,语气转冷,“你的身体被抽走元神,看起来跟死了没有分别。只有等我再次施法,让元神从夜风身体里回归,你才能复活。所以,如果没到时候夜风就死了,你的元神会随之消散,你也会死。记住,你们是捆绑在一起的。”
无凌脸色愈加苍白,他的提议太疯狂了,完全超出自己的理解力。但是,有着无法抵御地吸引力。如果自己真的能神不知鬼不觉占据夜风的身体,等于不费吹灰之力拥有强大的羌军,而且,随时可以在李南轩的心口插上致命的一刀。本已渺茫的复国计划,又再一次向他递出希望之手。
感觉他内心的激烈交战,龙御天淡淡地提醒:“李南轩不在蜀郡,这种机会,可不是天天都有。”踱到石台边,看似自语,“夜头领如果失踪超过半天,恐怕……”
“我……同意。”苍白的脸泛出奇异的亢奋的光。
香糯可口的清粥熬得稀烂,芸娘望着对面的寒玉握着勺子在粥碗地捣着,舀起一勺又无意识地放下去,再舀一勺,就是没有一口吃到嘴里。眼神不知飘忽到了何处,眼睛下面有着淡淡的青色,憔悴的脸蛋明显地收窄了一圈。
张开五指,在她面前左右晃了晃,没反应,再上下晃晃,还是没反应。“寒玉。”芸娘咳嗽一声,唤醒神游的人。
“啊……姐姐。”
“粥的味道不好吗?”
“不是,我……不饿。”
“你好像……哪一顿都不饿。”
低头,不做声。芸娘叹了口气:“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想他?”
不争气的眼泪差点因为这句问询迸出来,寒玉捂住嘴,努力地忍了又忍,慢慢地,点点头。她想他,想得晨昏颠倒,魂不守舍。
芸娘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参天大树。“寒玉,你爬树掏过鸟蛋吗?”转头笑问。
“啊?”寒玉一愣,摇摇头。
“其实掏鸟蛋很好玩,我小时候经常干。”芸娘道。
“你喜欢这种游戏?”寒玉很吃惊的,听南轩说姐姐小时候很乖巧的,读书习武,并不顽皮。
“不是喜欢,是发泄多余的精力,每天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倒头就睡,就可以不用想其他事情,否则,我……坚持不下去。”芸娘的脸上有一丝苦笑。
寒玉不禁诧异地抬眸:“姐姐?”
“从我降生到这个家,爹就在外面打仗,俞妈一个人带我们姐弟。我很想爹,偶尔他回家,家里就像过盛大的节日。可惜这样的节日,少到一年都没有几天。后来,我逐渐习惯了和弟弟相依为命,我和他在一起,就是生活的全部,家的全部。”
寒玉静静地听着,仿佛打开一本泛黄的旧书,让她触摸到,那未曾经历过的光阴。
“越小的年纪心里越害怕,害怕爹爹会死。可我不敢跟弟弟说。幸而南轩是个乐天派,他会陪我玩,逗我开心,所以最初的12年,总算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直到那一天,爹回来,宣布要把南轩带走。”芸娘停顿了一下,声音微微抖颤,仿佛当年的阴影依然横亘在某处,“我的世界瞬间塌方,没了娘,爹是个影子来去匆匆,而我只剩下唯一的亲人和伙伴,竟这样被一个军令、一个决定就轻易夺走了。我惊慌失措,大哭大闹,可爹却把这当做小孩子的无理取闹,丝毫不能改变既定的一切。”
“他们走了,我病了,家里冷得像冰窖,俞妈除了长吁短叹,就是在夜里悄悄地哭。南轩是她带大的,她也怕,怕他小小年纪白送了性命。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大树,听着啁啾的鸟鸣……从那以后,我就沉迷于爬树掏鸟蛋,方圆几十里的树木都被我扫荡遍了,每天一定要榨干最后一点体力,好让自己在夜深人静时昏睡,不用去感觉,我是那样的孤独寂寞……”
“姐姐……”寒玉不由紧握住芸娘的手,虽然讲述得很平静,却让她听来无比酸涩,她仿佛看见一个孤单的小女孩儿,如何品尝着生活的绝望。
“南轩也想念着我,他给我写信,虽然,邮差总是那么慢。”芸娘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他告诉我外面的趣事,我告诉他家里的琐事,日子久了,生活重新形成新的习惯,痛苦结了痂,也会长出新肉来。我渐渐懂了,原来这就是成长。”
寒玉若有所思,默然良久,喃喃道:“我一直以为姐姐是天生的巾帼英雄,敢造反,敢劫法场,比男人还要强,原来,姐姐也是经过了……”
芸娘的眼中闪动着意味深长的光:“每个人的坚强,都是痛苦打磨出来的,南轩也不例外。”望着憔悴的小女人,她的表情严肃起来,“寒玉你要明白,无论你多么爱的人,还是多么爱着你的人,终有一天,都可能会离你而去。就算你不能承受,也必须承受。”
“可是……如何承受……”淡粉的唇色变得更透明。
“记得曾经问南轩,什么是勇敢?他给我的回信里写道,黎明出征的战士,也许再也看不到夕阳,但是,他们依然会满怀喜悦地感悟朝霞的美丽。”
芸娘撩起寒玉的发丝,轻声道:“你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