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桃林深处,向阳的山坡上,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树木并不高,但枝条伸展得开,彼此挤挤挨挨,枝头深绿的幼芽刚刚萌发。树林边缘的空地上,南轩正在挖土,身边堆放着一棵棵小树苗。忽见姐姐笑盈盈穿林而来。
南轩停下锄头,欢喜道:“姐姐有空来视察我的山楂林了?你看,桃花盛开,山楂树才发芽,正是移栽的好时节,等到五月,桃花谢了,山楂树就开花了,到秋天,就能结满树的红果了。”
“那好呀,姐姐帮你一块儿种。”
南轩这些天没敢惹姐姐,今天见她心情大好,遂试探着问:“姐姐……不生爹的气了?”芸娘垂下眼帘,片刻抬起:“你也巴不得我快嫁出去么?”
“也……没有……”南轩支吾道:“其实街坊邻居介绍的那几个,我觉得……配不上姐姐。”
“那你呢,你想娶个什么样的媳妇?”芸娘弯起双唇。
“我……没想过。”南轩开始意识到这也是自己绕不过去的坎了,姐姐之后,就得轮到他。他没想过婚姻,不是做李家子没想过,以前也没想过,他只想做个自由自在的神仙,女人,他没动过心思。曾经有个漂亮的花神想跟着他,被他不客气地赶走了。可是报恩,好像也得包括传宗接代?
见他发呆,芸娘弹了弹他的手臂,神秘兮兮地说:“我解脱了,爹不会再逼我了,因为……我投奔白云观了。”
“白云观?那是什么地方?”南轩一头雾水,怪不得姐姐这几天老一个人出门。
“白云观,道门呀!”芸娘笑道,“你姐姐我,做了道门在家弟子,从此潜心修炼道术,终有一天得道飞仙,这比结婚生孩子做个庸俗的妇人有意义多了。”
南轩惊愕地下巴差点掉下来:“不是吧……你真的要修炼道术?”
“当然是真的!”芸娘一身轻松,肯定地点头。
“……就算是这样,白云观能教你?”见木已成舟,南轩的口气里竟带了讽刺。
“白云观是陇西最大的道场,那里的道长很有本事,怎么不能教我?”芸娘对南轩的疑问感到奇怪。
“最大的道场?得了吧,我看骗你钱的。”南轩咕哝。
“你……”芸娘赏了他脑门上一个“毛栗子”,玩笑道,“别人都骗钱,莫非跟你学呀?”
“真想学,跟我学也不是不可以呀。”南轩大大咧咧道。
“你懂道术?”芸娘咯咯笑起来,“兄弟,你会打仗会武功,这我信,可法术是不一样的,隔行如隔山,别吹牛。”
“好吧,那姐姐说说白云观许诺你学什么法术?”
“嗯……”芸娘抿着唇想了想,“点石成金,你会么?”她这是成心坑人的,想要教训他目空一切的口气,等着看他生气。
谁知南轩并不吃惊,点点下巴:“有什么难,我也会。”
“嗯?”芸娘瞪圆了眼睛。南轩真心不想她去上当,她是他最亲爱的姐姐,如果她铁了心修炼,决不能投个庸人,他得对她负责。
于是他指指身边的一棵山楂树,笑道:“我点树成金可好?”随着他的话音,那棵满是绿芽的灌木突然就在芸娘眼前消失了,而地上,真的多了一块黄澄澄的金子。
啊——芸娘一声尖叫,跳将起来。小心翼翼地去摸了摸那块金子,冰凉的金属触感,毫无二致,就在她震惊之际,眼前又一花,金子不见了,她的手指摸在了树干上。
“姐姐是想学这个么,我做的可比那老道士差?”南轩挑挑眉梢。
芸娘捂住双颊发愣,她是从白云观听来的上古传说,故意要堵他的口,谁知他当真了,转过迷蒙的双眼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弟弟,她结结巴巴地问:“南……轩……你……到底……从哪里来?”
“姐姐——”他一如既往叫得很乖,不在意地笑道:“这种小小的障眼法,就是不入流的法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芸娘表情慢慢恢复了正常,一只手勾住南轩的肩膀,在他耳边柔声道:“那好,我就买个白云观道姑的名,你……做我师父。”
南轩握住肩头的柔胰,侧过脸仔仔细细将她打量,心中还是疑虑:“姐姐,你……发誓……真的想修炼?”
他近在咫尺的气息让她心中一荡,又随即宛若针刺,芸娘深吸一口气,眼神晶亮:“我发誓……要和你比肩。”
一双精美的绣花软牛皮短靴露出小径,林中姐弟亲昵的身影尽收来人眼底,似水柔情,恬淡生活,晴朗欢颜,仿佛一首美丽的田园诗篇,她……是来成全他的幸福,还是……毁掉他的幸福?她忽然忐忑起来。
南轩发现了来人,吃了一惊:“姐姐你看,那是谁?”
“络璃公主!”芸娘惊得叫出声来。
李冰诧异地看着戴着黑斗篷看不清脸突然到访的秦王特使,认出护卫是禁宫顶尖的高手,他更诧异,这特使身份尊贵还是秦王又要找他的麻烦了?居然派出这样的阵容。
将特使迎进屋里,李冰正要跪下听旨,特使推开了斗篷的帽檐,看到面容,李冰惊得倒退三步,膝盖一软,跪倒在地,颤声道:“不知吾王驾临,臣……”
“好啦,这不是咸阳城,不用客套了,”秦王抬抬手,“还不给孤让个座?”
李冰慌忙起身,请秦王上座,心中疑惑更深,他已经削职为民,大王居然亲自来到他家,会是什么紧急的事情呢?
“什么?”山楂林中,芸娘听完络璃的来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本的笑脸变成了气得发白,嘴唇微微哆嗦,脱口骂道:“你们……还要不要脸?”
络璃红了脸庞,低着头不敢说话。芸娘火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的就是你们君王家么?害我兄弟时你父王眼睛都不眨,现在需要南轩卖命了,又想召之即来,天下哪有这种好事?”
络璃的头愈发埋下去,轻声道:“明白你们的委屈,所以父王他亲自来了,希望可以……解开这个结。”
看着络璃低眉顺眼的样子,南轩心中不忍,忙阻止姐姐继续发作。他走到络璃跟前,斟酌地说:“阿璃,在危难的时刻,你信任我,救了我,南轩心里永远记着的。如今李家已经习惯了草野安定的生活,不想再进名利场了。爹爹年纪大了,姐姐好容易等来团聚,请原谅我自私,我希望和他们一起过平凡的日子。”
“南轩,不是名利场,蜀中百姓,真的在水火战乱中挣扎……”
芸娘听到南轩的表态,心中暗喜,见络璃还不死心,不满地对她翻了个白眼,将她拖到一边,小声道:“你还说是南轩的好朋友,就是这么把好朋友往火坑里推的吗?蜀中那么乱,你让南轩去,刀枪无眼,要是我兄弟有什么闪失,你拿什么赔我?”
络璃怔怔地看着她,一字一字说:“芸娘姐姐,阿璃这条命,早就是他的,若他真有什么三长两短,阿璃不会苟活于世。”
“你……”芸娘尴尬地红了脸,一个女孩子,居然当着人前说出这种话!居然还神色泰然!
“你们说什么呢?”南轩看她们叽叽咕咕,又听不清。
“没事!”芸娘笑道,“阿璃难得来做客,今晚烧点好吃的招待人家。”
火烛明灭,月影婆娑,南轩独自走到庭院中,看着夜色中远山起伏的轮廓陷入沉思。刚才与父亲谈话的场景犹在眼前。
“但凭爹爹做主。”尽管他回绝了络璃,但父亲面前,他一贯是这么表态。
李冰低叹道:“轩儿,这些年你跟随为父出生入死,结果反被奸人陷害,伴君如伴虎,为父早已萌生激流勇退之心。蜀中是个乱局,固然百姓可怜,但陷入其中,我担心凶多吉少。我已经老了,真要做事情还是靠你们年轻人,所以为父不会替你做主,一切由你自己来决定吧。”
如何决定,其实不难决定吧,南轩微微勾起了嘴角。与遥远的蜀中、讨厌的人王相比,他更爱他的亲人、更爱自由的生活。既然父亲的志向已经不在建功立业,自己乐得陪全家归隐田园,他的收成还在地里等着呢!想到这里,他觉得无比轻松,明天说几句能力有限不能分忧之类的官话把秦王恭敬送走就没事了。
夜露已凉,他正要转身回屋,忽然看到桃林中似乎有个白色的影子。是谁独立风露?
他悄悄走过去,那个站立的人影竟是络璃公主!脱去了华美的外衣,卸去了瑰丽的头饰,她只裹着一袭宽大的雪白绸裙,长发一泻如瀑披散在背上,脊背轻轻地抖动,天哪,她在小声地抽泣……
“阿璃……”听到他的脚步,她慌忙回身,迅速地擦干眼泪,掩饰地笑道:“南轩,还没休息啊,我……感受山里的夜景呢。”
“阿璃,你为什么哭呢?是因为我们不肯去蜀中吗?”
“不,不是。”络璃急忙摇头,“你有你的选择,我都能理解。”
“那你到底为什么不开心?”
“我……”阿璃的眼圈又红了,低下头去,小声道:“我……我就要嫁到魏国去了。”
南轩一怔,随即道:“你要是不喜欢这门亲事,就跟大王说啊,大王很宠爱你,也许他会改变主意的。”
络璃笑笑,南轩感觉到她月色下的笑容竟有悲壮的意味:“身为公主,注定要为王国奉献自己的一切,我没有不愿意。只是脆弱的时候,偷偷哭一哭。”
南轩顿时心里有点堵,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轻叹一声:“你这样……太委屈自己了。”
络璃甩甩头,调整了情绪:“和国家的命运相比,个人的感情又算得了什么呢?”垂下了眼帘,她幽幽道:“嫁出去一个公主,可以少死很多人,但愿你……不会厌恶她肮脏破败的身体。”
“阿璃——”南轩的心像被钢针狠狠扎了一下,疼得揪起来,强笑了笑,“别乱想,我只看到你纯洁的心,那么高贵、慈悲。”
夜越来越凉,南轩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睡。“嫁出去一个公主,可以少死很多人。”她凄楚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他头脑里挥之不去,那么,倘若平定蜀中、结束乱局呢?李南轩,你竟不如一个弱女子敢担当吗?
清晨的薄雾中,李冰早早垂首肃立门前,恭送秦王和公主。有点遗憾,秦王暗暗叹口气,但李冰推辞不就,也在意料之中。侍卫们掀开车帘,准备扶大王上车。
“请等一等。”忽然有个声音。
秦王回头看见那人,战甲在晨光中熠熠生辉,缓缓步下台阶,颀长挺拔的身材和完美的俊颜宛若天神。他走到近前,不卑不亢单膝一拜,“李南轩接旨。”
惊喜来的太突然,秦王抖呵着袍袖,急忙亲自扶他:“爱卿……快……快平身。”
惊愕来的太突然,李冰瞠目看着儿子,最终慢慢浮起笑容。芸娘下意识地抓紧了俞妈的手,想要呼喊,却没有发出声音。
络璃从马车边向他跑过来,双泪交流,唇边却是他看见的最温柔灿烂的笑靥,“南轩,你一定能让大秦的蜀中,成为天下最富饶安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