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发觉自己余生所剩无几的一瞬间,七叶曾用很短的时间回顾过自己的大半生,从有记忆的那一刻起,到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成为孤儿,再到慕云意外死去夙夙把她捡回去,然后她来了这个世界,遇上墨涟,得知还有另外一个人能够像夙夙一样真心待她不顾一切的救她……
若是就此死去,前尘往事尽销,她觉得也应该可以满足了,所以除开不能将八尺镜给夙夙送回去,她并未觉得有什么遗憾。
她以为这一次总没有什么意外了,但造化的神奇就在于,凡事未能尽如人所愿,她被夙夙的羽翎符针所救,被银柃所救,被墨涟硬给她戴上的流离环所救,被她刻在骨骼上的符文所救,到底还是侥幸活了下来。
她拖着对常人而言等同于濒死的身躯,每天看着花看着树看着身遭的一切,认真地练习着琵琶寻找着救治银柃的法子,但却再没有想过关于自己的事情,也没有想过关于以后该如何的事。
唯一能肯定的是,她不想再见到墨涟。
大概世上有种痛苦叫欲求而不能求,所以她不想再见到他,一次都不想。
但这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情是没有道理可言的,于是她在三个月后两个时辰不到的时间里,第三次遇见了他。
一瞬间,她以为她出现了幻觉,以至于都没办法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在她的理解中,这世上是没有偶然存在的,即便七叶的人生中充满了偶然,但将必然算尽后,再怎样意外的偶然都不过是必然罢了。
必然会再次遇上墨涟这样的事情,她还从未考虑过,而必然一而再地遇上墨涟这样的事,更是连想都从未想过。
当意外出现,而她丝毫没有对策时该如何?她在脑中飞速地思考着对策,想着他会如何对待她这样一个陌路人,却第一次发现她竟这样的不了解他。
她以为他脸皮极厚,腹黑,性格恶劣,爱调戏她,喜欢惹她生气……
然后,就是能于细节之中见真章,记性极佳,各种能力都极强……
再然后呢?
他对待像她这样的陌路人时,会是怎样的模样,平时摆着的笑脸是否就是她印象中的笑脸?
她自顾自地以她所以为的他最恶劣的一面来揣测他,但真实情况到底如何呢?
她对此一无所知。
原来不认识她的墨涟于她而言,到底也不过是个陌生人。
两个陌路人相遇要如何呢?
墨涟将注意力从木制的香炉转到面前这位似乎是因为没有丝毫准备而显得有些措手不及的若兰姑娘身上,有些玩味地笑了笑,莫名地想知道她到底会做出来何种反应,但他一直盯着她看了许久,她也没做出来任何动作,没想着要逃走,也没露出来太过惊慌的表情,却也明显不够冷静,只是有些错愕,一直错愕。
这样一副表情保持得久了,难免就显得有些尴尬,但她竟似半点没察觉。
墨涟盯着她,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烦躁,自离开魔陵之后他便时常如此,心中空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一般,但他却分明十分自信他近来并没有失去过任何东西,除了对蓁儿的想念无端变得更甚之外,似乎并没有别的不妥之处。
但蓁儿已经失去踪迹很久了,久到他都已经有些习惯了她不在了,他并不是十分明白为何他会如此的想念她,这样无端想念总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因为无法确认,于是这样的不真实便全变成了烦躁。
他急于寻找一个人来确认,于是见到了那一位和蓁儿长了一模一样的人,但或许是因为她除开面貌之外和蓁儿相差太远,使得他分明地知道她并不是他想要寻找的人,他连欺骗自己都做不到,于是他更加烦躁,以至于他觉得有些愤怒,而那人又恰巧给了他愤怒的理由。
可真见了她,他却又愤怒不起来了。
“姑娘不打算说些什么吗?”墨涟冷声一句打破了沉默。
“公子是想让奴家为了弄晕公子一事谢罪吗?”七叶茫然了片刻后,露出了一脸的无畏,“一来奴家未曾伤他,二来奴家并未卖身给任何人,有权决定自己的去留,三来奴家仍有要事在身须在此停留,不愿和他一起走实是桩合情合理的事,奴家并不觉得自己有何错。”
“你不怕死?!”
一股无法遏制的怒气忽然毫无征兆地从心底直升上来,墨涟眼一眯一个闪身将七叶一把推到了雕花窗上,一只手禁锢着她的双手,另一只手则用力地在她颈上和耳后不断摸索着,想要从她面上找出些什么来。
“公子何出此言?”
七叶有些吃痛地偏了偏头,面上露出来一副有些茫然又有些恐惧的神色,心中却觉得十分的好笑。她这样一个时不时就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人怎么会怕死呢,她最怕的是欲要求死而不能,相较于活着时被耍的团团转,死对她而言有时候反而是种解脱。她是有很多想要的东西,是有很多想到达成的目标,她愿意拼尽全力去做她想要做的或者她觉得该做的许多事情,但若真到了要放弃的时候,她也一定不会有丝毫的迟疑和留恋,而她现在已经随时可以放弃。
但如果真的要死去,谁来都可以,她唯独不愿意杀她的人会是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尽管他现在看起来有些丧失理智,尽管杀了她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并没有什么负担。
“怎么会这样?!”墨涟有些不相信地用力扯了扯七叶的面皮,可直至他将她的脸扯出血瘀来,他所想要找的人皮面具也没有出现。她的身上明明有和那人一样的香味,她们的身形几乎相同,她的眉眼间分明也和蓁儿有三分的相似,她们怎么会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呢!
“怎么会这样……”墨涟又重复了一句,有些失神地松开手来,他以为循着线索找过来就一定能够找到那个和蓁儿长了一模一样的人不,总不该会有错的,可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若是她是,有些事情或许还能够解释,她不是的话又该如何解释呢……
七叶背靠着窗沉默地站在一边,没有去想墨涟所谓的怎么会是这样到底是怎样。
她将墨涟记忆中所以关于她的一切都褪了色,又将墨涟所有有可能会出现的疑惑变得理所当然,他会理所当然地觉得他突然会了古汉字是一件很理所应当的事,他会理所当然地觉得所有关于她的事情没有丝毫要记住或者忆起的必要,他会理所当然地对所有理所当然的事情不会有丝毫的怀疑,连带着他那些无处安置的情感,他也会在自己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以他最能接受的方式转换过去。
而他之所以出现在这儿,他之所以会愤怒,必然不会是因的她的从前,于是她理智地选择了沉默,识趣地没有开口去说些什么,她要掩盖的东西太多,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说,就什么都不会泄漏。
又是长久的沉默。
两人各自沉默的缘由其实都与彼此相关,却一个不明了,一个无法言说。
“你香炉里燃的香……”许久后墨涟才回过神恢复了原先的神情,想起来他先前遇到的那名女子身上也沾了和这香炉里的独特香气一样的香气,有些在意。
“是养魂香,说是能养人神魂,公子若想要奴家可以送给公子一些。”七叶走至妆台前,拉出抽屉取出了一小筒收在竹筒中的线香,递给墨涟,踌躇了一下,继续说道:“奴家并不知公子缘何想要奴家跟着公子回去,但奴家留在这儿也自有奴家自己的一番缘由,还请公子不要为难奴家。”
“哪儿得来的?”墨涟自觉忽略了七叶后半段的话,接过的时候指尖极快的在七叶的脉门上轻按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有发现,面前的这位女子是位极及普通的女子,身体有些羸弱,也没有内力,并不是武功出奇的侠女,看起来也没有独身闯青楼气质……难不成是真的弄错了?
七叶犹豫了一下,十分诚恳地编了个理由,道:“奴家去梦檀山求愿的时候跟祁月巫师求的。”
墨涟还想接着问些什么,外边却急匆匆进来了一名护卫,是他吩咐留在倚翠楼的两名护卫之一,看样子像是有什么要汇报。
“说吧。”墨涟瞥了一旁的七叶一眼,丝毫不在意地说道。
“属下亲自确认过,石姑娘还从未离开过倚翠楼。”护卫说道,他去查证过,那位石姑娘根本就未曾见到过门主,那门主他们追的那名女子又是何人呢?
锦卫愣了一下,摸了摸七叶定住他的时候偷偷塞到他怀中的薄木盒,他还以为七叶假扮的那人就是他们欲寻找的石姑娘来着,原来竟不是?
墨涟闻言也微愣了一下,她不是石采儿,那她会是谁?
世上难道还有这样巧合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