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怎么一个人先来了?!说好的等人家呢?!”
七叶将半个身子都趴在了墨涟背上,狠狠地勾着墨涟脖子,半嗔半怒地说道。莺鸣一般清脆的嗓音说出的话语听起来就像是寻常兄妹中妹妹对兄长的撒娇,那些被隐藏在嗔怪面具之下的杀气和怒意看起来就像兄妹之间的小打小闹,落在旁人眼中看起来平白就显得特别的和谐可爱。
墨涟面带笑意地扭头斜望了一眼,全然不在意她大概已经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勒着他脖子的手臂上这件事,手轻描淡写地往后一抓,便将她整个人扔到了凳子上,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不咸不淡地道:“你这玩的又是哪出?”
七叶白了他一眼,小声控诉道:“明知故问。”
她此刻虽仍然着着一身浅灰色男装,头上那些要长不长要短也并不是都很短的头发仍是用一根带子随意地束着,装扮上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五官也依旧和先前相差无几,只是面容却比起先前来要柔和年轻了许多,那些刻意做出来的男性特征也统统从身上抹除了干净,相反她那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给收了回去的****却重新显现了出来,一根腰带系在盈盈一握的腰肢上,原本就有些宽松的外袍更显得空空荡荡的。
无论是谁,只一眼,一定就能够分明地看出来她是一名女子,一名身着一身男装的清瘦女子。
“我此趟出门没带男装,所以恩公就将就着看吧。”七叶负气地说道,她没带女装出门不假,但其实就算带了她也没打算要换,他不是要她不得做男子装扮么,可谁规定女子就不能穿男装了,她偏就要穿!
“你这样就很好看。”墨涟倒是一点儿没在意她身上的男装,倒是她那句恩公让他觉得有些不悦。
七叶闻言愣了一下,连匆忙准备好的说辞都没没用上。恍惚间想起她和他相遇不久后她没打招呼就独自一人跑到葙凉城中买衣服的这件事来,那时候的墨涟可不像现在这么识趣的啊。
“时间这种东西还真是神奇啊!”七叶不由感叹。
或者说,其实记忆才是最神奇的吧?
又或者,其实是人心才对?
真是琢磨不透啊!
七叶心不在焉地搅着碗中的热粥,有一口每一口地喝着,心中万分感慨。
墨涟瞥了她一眼:“好好吃饭。”
“……”
七叶回瞪了他一眼,不嫌烫地猛吞下余下的几口粥,十分豪气地将碗拍在了桌面上,大声说道:“小二,给我拿两个空坛子来。”
“好咧,客官您稍等。”小二兢兢战战地应和了一声,声音尤其的洪亮,务必做到让墨涟二人听得仔细。只是他有些不明白七叶要拿空坛子有何用,若不是她话语中的那“空坛子”三个字咬得特别重,以她方才话语中的气势,他几乎要以为她喊的是“拿两壶酒”来了。
“你拿坛子做什么?”对于七叶吩咐小二拿空坛子这件事,墨涟显然也十分好奇。
“给大哥酿酒喝哇。”七叶清了清嗓子,十分场面地说道:“承蒙大哥近日悉心照顾,小妹不甚感激,唯有替大哥酿上几壶好酒聊表心意,还望大哥不要嫌弃。”
虽然她话说得实是太过场面了些,可话中的内容确实半分不假,墨涟近来照顾她确实是照顾得很周到的,如果不算他那一点都不精湛的厨艺的话。她总要适时先回报与他点什么,否则会于心不安的。
“果然是流于表面啊!”墨涟笑道,美酒他饮用过无数,寻常人所酿制的酒已经不能引起他的兴趣分毫,但不知为何,却忽然对她所要酿制的美酒有些期待。
“所以……”
片刻后,墨涟将目光从满山盛开的冬梅和林间偶尔冒出来的一两个游客上收了回来,看向七叶:“现在是要摘梅花?”
“梅花酿嘛,自然用的就是梅花了……”七叶随意地拈了一朵话放入了口中,嚼了几下,呸的一口吐了出来:“好苦!”皱着眉万分嫌弃地喝了几口带出来的橘子蜜汁将嘴里的苦味全冲淡了去,才继续道:“这个可以用,采靠近枝端的那些,半开未开的就更好不过了。”
墨涟了然地点点头,从身上扯出来一截三丈余长的玄铁链,二话不说,一阵密不透风又精确无比地挥舞过后,从容不迫都拿着两个坛子在梅树下一阵的辗转腾挪,不过片刻,便将装满了梅花的两个坛子替到了七叶面前:“摘好了。”他对玄铁链的操控又更精进了一些,连一片多余的雪花都未曾震落。
这效率,差距啊!七叶暗自赞叹了一声,默默地将展翅欲飞的蝴蝶收了回来,缩着肩膀抬脚转身欲回:“好冷,回去了吧。”
话音还未落天色忽暗,疾风骤停,恍若末日来临一般,天地变得无比的沉重压抑。
似曾相识的场景,似曾相识的氛围。
七叶下意识地转回身往墨涟身上探测过去,罢了又有些自嘲地将目光移到了上方若布满了浓稠墨汁的苍穹之上,忽然一道白色雷光闪过,轰鸣声中映出来一条蛰伏在云中的五爪雷龙,雷光熠熠,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惊人气势。
“是天劫。”墨涟眯眼细望了片刻,有些不确定看到的究竟是何种天劫。
“嗯,万年雷劫。”七叶点点头。
墨涟正觉得她能够认出来这是万年雷劫的这件事有些惊奇,忽然就见她已经提了把三尺长的刀,带着周身飞舞环绕的蝴蝶向着方才银雷落下的地方一路疾奔过去。
“又这样乱来!”
墨涟叹了口气,手一挥将两坛子梅花横放在了雪地之上,同时几步跟上,避过了利刃一般的蝶翅,一把将跑得费劲无比却又速度奇快的七叶捞了起来,一面以快了不知几倍的速度掠了过去,一面:“跑这么快,小心摔着!”
以他现今的功力,要应对这等天劫还是太过不自量力了一些,但躲过雷劫,并在雷劫下安全带她离开,却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其实他也可以拦下她来,这样做会省事得多,也安全得多。只是她向着落雷疾奔的背影太过坚定,映在雷光中的身影太过似曾相识,让他忍不住地就想陪着她一起犯险。
“去!”
七叶几乎是一瞬不停地念完一段冗长的咒语,手朝着上方一指,成千上万只翩翩舞动的蝴蝶便聚成了一把撑开的大伞,连同着他们二人一起罩在了一棵被劈得焦黑的梅树上方,十几只血色蝴蝶从她的领口处穿了出来,带着一团一团的红色雾气划出来一道道游离盘错的曲线。银雷落在蝴蝶形成的伞面上,一阵符文闪现过后,如流水一般流向了地面,炸起了一圈白色的雪花和黑色的泥巴,虽仍很努力地想要靠近梅树,却始终没有办法靠近被血舞围起来的区域分毫,渐渐被地面蚕食了个干净。
千千万万只蝴蝶围住的是一棵早就已经枯死了的梅树。
梅树看起来很普通,低调地混在大片的梅林之中,若不是那层焦痕,看起来并不会显得和别的未开花的梅树有什么两样。
只可惜了没复活成功。
七叶手中的三尺长刀随意地挥了几下,取出来一块泛着金光的木块,木块摸起来显得凉凉的,不若寒冬刺骨的冰雪的寒,而若长夏山林深处的泉水,即便是在这样寒冷的冬月,也能给人带来一丝舒适。
若能够再萌发一次生机,或许这棵枯树真的能够再次凝结出来一只树灵,只可惜它终究还是没能再活过来。
它活了几千来岁才化了形,过了两千来年并不算是特别无忧无虑也并不多美好的岁月,在一千年前死在了那次魔族入侵之中,而后它的本体便重新变回了一棵梅树,扎根在了这片土地上,这片绵延数十里的梅林自发供养着它,守护着它,时间飞逝,不察觉间一过便过了千余年,可到头来,一切还是都付诸了东流。
无论是人也好,别的生灵也好,有时候想要活下来,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何况是已经被定了死局的生灵。
但至少……
“虽说到底还是死了,倒不算活得太过没意思。”墨涟忽然说道。
七叶猛地回过头来看他,哑然沉默。
“怎么了?”墨涟关心地问道。
“没事,只是觉得像你这样的人就算会遇上无尽苦痛和折磨,但到最后的时刻,也一定能够释怀。这是种很难得的品质,是一件特别好的事。”七叶一面笑着说道,一面换了把刻刀不停地在木块上刻着符文,罢了又弯下身子刷刷两刀从梅树上竖着削下来了一片纸片一般的薄木片,几乎不可见闻的刀刃穿过薄木片的中间,将其削成了一个原木做成的纸袋,接着又将刻刀换了第六把,影子一般的刀面覆到了纸袋上,以极快却又显得无比缓慢的动作一列一列地将符文小心翼翼地刻在了纸袋的上方。
她刻得专心至极,兜帽挡住一半的面容上是不曾改变的神态,一如往日的端庄肃穆,带着不可侵犯的神圣容光。
墨涟呆愣地看了许久,心底深处又泛起一阵阵的涟漪,这样的心绪在此前成百上千只蝴蝶从一段并无甚特别的紫杉木上自她此般无异的神态和他眼前飞腾而起的时候他就曾有过,恍若隔世一般,熟悉之极,却也遥远至极,同时又带着一种微不可觉的哀伤。
他着魔了一般,一直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像被定格住了的容颜,雷光闪动的轰鸣声声声响起,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她的面容有了变化,那些庄严肃穆变成了纠结,绣在了她略微显得有些浅淡的眉上,一闪而逝。
墨涟神色一动,飞快地一把拦住她划向自己手腕的刻刀,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用我的。”
“没用的,你又不是我,你的血对这些符文可起不了任何作用。”七叶心中暗自感动了一把,面上却依旧不住地皱着眉,仿佛已经预见了刻刀划在她并不算得太过细嫩的手掌上带来的痛楚。最近她变得愈加的怕疼了,割自己这种事做起来一次比一次更煎熬,真是一件特别不好的事。
墨涟沉默了片刻,知道自己拦不住她,何况这是她要做的事,他也没有任何理由来拦下她,只说道:“至少告诉我,你要拿它来做什么。”
“养着它,等哪天用来给银柃治病。”七叶一脸平静地说道。
可惜即便是万年木心这样的灵物,因为已经死了千余年,要用来治好银柃也仍还是不够。
“如果有什么我能够帮得上忙,尽管和我说,反正你欠我已经够多,也不外乎再多欠上一些。”墨涟幽幽说道。
七叶面带笑意地将手掌抹在刻刀上,没有去回答墨涟的话。从掌心滴出的血落入装进纸袋内的金色树心,渐渐变成了一种赤金的颜色,宛若从海平面上爬上来的朝阳一般,温暖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