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叶保持着悲喜交加的已经过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较于刚中毒的时候她的气息变得微弱了许多,若不仔观察几乎感觉不到。
墨涟将熬成肉糜的蛇肉混着药汤一起小心翼翼地给她灌了下去,他喂得费劲,七叶喝得也费劲,小小一碗,竟费了将近一个时辰才见了底,但墨涟并不敢随意应付,只要能让她醒过来,哪怕几率能增加一点也好,无论要做什么他都不会嫌麻烦的,即便是要他这个从来无需照顾人的人来照顾一个他甚至都没见过几次面的人。
因了他的血的缘故,妄念虫的毒素很快就除去了,她身上的蓝色斑点已经不复存在。只是妄念已起,她的痛苦未到头,她便无论如何都是醒不过来的。好在即便是昏睡不醒的时候,她仍是能够喝下些食物,否则这副模样,没被幻象折磨得心力交瘁而死,只怕也要饿死了。
将药碗放在一边,墨涟将手伸向七叶的紧皱着的眉间,将她皱成一团的眉心抚平了一些。覆在她眼睛上的白绸已经被取了下来,能看到她的眼窝深深凹陷了下去。
七叶的样子比起前一日又消瘦了一些,已经能隐约看到白色的骨头从肌肤上透了出来,活脱脱像极了一具人形干尸。虽然样子更吓人了一些,但不知为何,只要看到她还活着,墨涟便没来由的觉得很安心,那些焦躁不安仿佛在见到她的一瞬间都消散无踪了,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只是偶尔不免还是有些担心,毕竟他不知道她醒来之后会变成一副什么模样,是疯疯癫癫、神智错乱,还是人醒了意识却永远留在睡梦中,或者是什么都没改变,依旧是那个十句话里边有九句半让人分不出来真假的青枝姑娘,又或者会变得更加真实一些?
他觉得有些无奈,除了尽量为她除去身上的毒素,除了照顾好她不让她死去,他什么都保证不了。
……
七叶还活着,从任何角度而言都还活着,虽然活得既艰难又痛苦。
事实上她想死是一件很难的事,因为现在还不是死去的时候,所以即便她任性乱来到了这个地步,也还是能够活着;又或者说,要她死去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只要她放弃自己的意识,重新变成另一个人就可以马上做到,她的魂魄她的身体依旧,七叶也还是七叶,但七叶却不再是她了,她会彻底消失,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般。这是她最不愿意接受的结局,所以即便很痛苦,她还是不允许自己放弃。
在存亡攸关的必要时候,她有抛开一切变得绝对冷静绝对理智的魄力,她或许有很多不如其他七叶的地方,但唯独在这一方面,却是无论是谁都力不可及的。
莫说是重新经历一次以往的痛苦,便是千次百次,她也一样能够在痛苦中挣扎出一条清明大道来,即便这对她来说会很残忍,可这世上多得是残忍的事,想要全部都逃避过去是很难的,当避无可避的时候,去面对它就是最好的办法。
于是,在再一次真切地体会到自己究竟有多么厌恶活着这件事情之后,她醒了过来。
七叶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上方,因了雪盲症的缘故,山洞的顶端看起来完全是一片模糊的赤红,朦朦胧胧的,连火光映出来的阴影都辨认不出来,还平白添了一阵刺痛。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的状况到底如何了,只知道自己终究是活了下来,虽然这让她对自己的厌恶又加深了一些,可那又怎样呢?她无谓地笑笑,她向来自欺习惯了,一旦乐观积极起来,连她自己都觉得世事造化神奇真是多姿又多彩,不多看些景致,不多记一些美景奇事,不多磨练出来些许技艺,简直对不起自己生而为七叶这一恩赐。
想到此,七叶又笑了笑,再不去想关于梦中所见到的任何半点。一手捂着阵阵作痛的眼睛,一手四处摸索着不知掉落在了何处的绸带,她身上带了很多伤,新的旧的,都是轻易无法痊愈的,体内并没有多余的能量去修复这么一个小小眼疾,于是便只好整天整天地带着绸带,免得老是不轻易地就睁开眼睛,徒增疼痛……只是,虽然不太确定,但她记得她之前好像有戴着根用来视物的七棱针吧?
总觉得,好像遗漏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七叶费劲地回想了一番,只觉脑中一片混沌,连二加三等于几这样的简单算术都要认真地想好久才确定答案,顿时觉得自己这个状态一时半会儿指定也理不清,还不如先……?!!
七叶第一次见到白夙的时候,是十岁,那年严冬正逢百年不遇的大寒,连着和暖的南方都罕见地飘起了鹅毛大雪,她所在山林中的树木被冻死了无数,偏她衣衫单薄,只能整日躲在山洞中烧柴火御寒度日。她甚至都以为自己会熬不过去了,可就在大雪铺满山林的第十四日,她在火堆前卷缩着朦朦胧胧醒来的时候,看到了白夙。她当时身着一袭红衣,撑了把象牙骨的月白油纸伞,半掩住容颜,飘飘然自雪地之上缓步向洞口而来,雪地上却没有留下来半点足迹,那时候她就知道她并非是一个凡人。
那时候她最讨厌的就是并非凡人,于是她见到白夙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朝着她扔出了所有的七棱针。
而今距离那时已经过了十四载,很多事情也都已经有了变化,但不知怎地,发觉到自己栖身的山洞中有自己无法察觉到的生灵存在的时候,七叶的第一反应仍旧和那时候丝毫无异,好像一个轮回一般,那人的应对方法也和夙夙相差无几。
“这是睡糊涂了么?”
墨涟七叶一手制住了七叶,小心地将她手中的刻刀夺了下来。他倒不担心她会刺到他,就凭她刚刚的架势,便是真的刺伤了他,这伤也重不到哪儿去,就这点儿力气,杀鸡都杀不死,更遑论杀人了。只是她拿刀拿得太急,眼睛又看不到,他有些担心她伤到自己,她身上的伤已经够多,实在不该再添上更多了。
七叶隐约听见有人在和她说话,拖着长长的尾音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并不是很明白发生了何事,只觉得说话之人的声音熟悉至极,尤其听起来暖暖柔柔的实在让人心安,便心安理得地放弃了所有的反应和应对,松着气往地上一倒,便打算继续窝在地上也不知是什么东西铺成的毛绒绒暖洋洋的被窝继续睡下去。她身心俱疲,刚才那一下的应对更是用上了几乎全部的力气,连多思考一下都觉得费劲,实在是没有半点力气再去想任何对劲不对劲的或者应该不应该的事情了。只隐约觉得,她现今是安全的,既然安全,便无需再费力去防御。
“你是打算要死在睡梦中了吗?”墨涟抓着她的手,没好气地说道,被他拉扯到的关节处打出来咔咔的几声响,听得他胆战心惊的,赶紧将另一只手撑到了她身后,否则他真有些担心他一个不小心会将她的手给卸下来。
“再吵我睡觉我杀了你哦。”七叶挨不到被窝有些生气,从惊悚的面容上挤出来一个依稀能辨认出来三分和善的笑,语气一改先前那一声的有气无力,竟变得中气十足起来。温柔言语中更是隐隐透出来了满满的威胁和自信,就彷如她真的能够将说出的言语付诸于行动一般,换了个旁的什么人,指不定不由自主的就信了她的话了。
只可惜,她威胁的对象是墨涟。
墨涟半点未受七叶言语的影响,三指飞动,飞速地将一枚金针刺入了七叶头顶的百会穴中。
七叶受痛,惯性就要嗷的一声吼出,奈何实在没什么力气,才张嘴就差点背过了气,怒得她睁大了眼睛想要去瞪那个给她扎针的混蛋,结果瞪到一半,突然就怂了,无力地捂着眼睛痛苦万分地夹在疲惫得想要昏厥过去和被施针强行提起的清醒之间,难受得直想吐,偏又什么都吐不出来,甚至连要吐的反应都做不出来。
墨涟一边手不停地继续往七叶身上施针,一边十分欠揍地说道:“医术刚学成不久,还没怎么扎过人,手法是粗糙了些,你忍忍。”说罢,又补充了一句:“不过看你这反应,应该是扎对地方了。”
“我要杀了你!”七叶口齿不清地怒喊道,她是真的动了杀心了。若换了平时她断然不会这般喜怒无常的,可她刚从梦魇中脱离出来,那些乖戾灰暗还没收拾稳妥,身体也好,精神也好,心灵也好,潜意识也好,无论是哪一方面都压得她极为的难受,她克制得那么辛苦,却叫一个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是谁的人给全部激发了出来,这让她怎能不愤怒,怎能不想杀人?!
墨涟无视七叶的杀人宣告,手指往她身上极快地点了几下,顿时七叶便只剩下一张嘴能动了:“乖,别闹,把药喝了。”说罢,将一直加各种药材熬着熬成了一锅乌漆麻黑眼看就散发着一股十分不详气息的蛇肉羹硬给七叶灌了下去。
七叶挣扎了几下……无力地放弃了挣扎……
墨涟自顾自强行给七叶灌下去半锅蛇羹,才放她昏了过去。一直仔细地守着观察了许久,见她如若游丝般的气息变得强了几分,才不由得松了口气。还好,他担心的事情都没有发生。看起来她并没有神智不清,也并不会在醒来后因为心力交瘁而睡梦中睡死,他终于可以稍微放下心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