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王永强拼尽全力，好歹算是完成了会前的一切工作。在这几天里，我和到会的专家和领导分别沟通了行程，并亲自上门，提前将会议资料送到了他们手里。按说现在电子邮件系统这么发达，手指轻轻一按就可以传送资料了，可偏偏秦部长安排我们亲自递送。
这就是规矩。这些高高在上的领导和专家们享受这样的礼遇并习惯了这种隐性的献媚。
分公司的车辆只有会议当天可以使用，我只好每天坐在出租车里，穿梭于诺大的京城。
和淼淼一周多没见面了，我很想她。除了工作之余偶尔发个短信，连上网和她聊天的时间都没有。这天，她发了条短信，问我工作的进展。
我颇为硬气地答道：“还行吧，就是有点儿累。”
她关切道：“多注意休息。”
我内心有些微微的感动，又想到她很可能是刚完成了一组任务，问道：“你这几天一直在天上飞吗？”
她说：“是啊。最近飞的航班都是长距离的，有时会感觉累。”
我笑着回应说：“你像只蝙蝠似的在天上飞来飞去，我像只耗子一样在地上蹿来蹿去，我们真是同病相怜。”
淼淼调皮地回复道：“蝙蝠怎么了？起码还可以飞，不像耗子，只会偷东西吃。”
我抗议道：“小姐，蝙蝠也只不过是插了翅膀的耗子而已，别臭美了。我们俩是一路的。”
淼淼回复道：“呸，谁和你是一路的？我是鹅蛋脸，而你明显是瓜子脸嘛！”
我惊喜地摸了下自己的“俊脸”，有些得意忘形地问她：“原来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这么好？”
淼淼那头儿回了一条短信：“你是正经的瓜子脸啊——括弧：西瓜子脸。”
我气急败坏地说：“你就直接说我是猪腰子脸得了呗？”
淼淼回了最后一条短信：“哈哈，我可没有说，你自己瞎猜的。谢谢你的一路陪伴，我到家了，晚安。”
终于到了会议正式开始的时间。清晨，我和王永强像酒店的服务生一样穿戴整齐，早早地站在酒店门口恭迎各路交通系统及外部的专家。秦部长陪同着部里的领导坐专车赶来，分公司的谭总也鬼使神差地和他们坐在一起，天晓得他怎么就把时间拿捏得如此精确，出差刚回来就和领导们同乘一车。
所谓的部里领导，不过是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主任级科员，穿着老式的夹克衫，带着眼镜，举手投足一板一眼，显得老成持重。这部里的科员，一年在外面参加主持交通系统各种名头、大大小小的会议不下数百次，也可谓是久经沙场，见惯了这种场面。以前，我在总部企业管理部的时候，听同事老高形容部里的小员出来开会，有一个形象的名词，叫“走穴”。因为从部里下来走动的官员，哪怕就是个最底层的科员，到了下面也会和主要领导平起平坐，因为他代表了部里。每次开会，除了被当地好吃好喝招待，这些下基层的干部参加会议还要领一笔数目不菲的咨询费，金额从一、两千到三、四千不等，级别高的可以领到五千元以上，这几乎已经是中国各行各业遵循的通则。而且，这咨询费为了避开中国日益严厉的税收审查，连以前领取人的签收程序都省了，皆为了避税的需要。
这次会议也不例外，我们早早申领了现金，并在会议开始前用信封包好，留待在会议后给专家发放。这次主持会议的小领导姓颜，是部里最底层的科员，级别虽然不高，但和地方大员一起谈笑风生，毫不拘束。
九点整，会议正式开始。部里的年轻小领导清了清嗓子，以特有的男中音朗声说道：“同志们，现在我们开会。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铁路化肥运输新产品的技术研讨会，与大家一起共同谋划未来铁路化肥运输新产品的发展方向。在此，我代表部里，向今天到会并长期支持交通运输工作的各位专家表示衷心的感谢。根据交通部“十一五”规划，未来几年，我国交通要实现跨越式发展，创新交通货运工作的新思路，通过开展技术攻关，创新系列技术标准，研发多种新型货运设备。王部长尤其强调了运输安全，提出按照‘高标准、现代化’的要求，以确保运输安全为重点，深入解决安全问题，扎实推进安全基础建设。为确保这个项目的顺利实施，部里专门下发文件，对该产品的运输方案、作业组织、安全管理、检查重点等内容进行了详细论证。”
小领导一边讲话，一边环顾四周，似乎在观察听众的反应，又似乎在寻找呼应者。我心说，他向着我们说话，必须要给予支持。何况，他提出的这些方案包括部分讲话内容，都是我写的啊，现在不让他知道我李爷是何许人，那我李爷的活儿不都白干了吗？心念至此，我便腆着脸，在小领导讲话时不断地“点头称是”，神情庄重，态度虔诚，在小领导的目光转过来时，我更是极尽献媚之能事，不大的脑袋如波浪鼓一样地上下大幅度摆动，脸上春光灿烂，笑容可掬，像个提线玩偶。
我心说：“李沛文啊，李沛文，为了一个项目，你连脸都不要了。”
小领导接着说：“我希望大家今天能集思广益，给予铁路化肥专业运输更大的关注和支持，也为了共同推动我国铁路化肥运输又好又快的发展提出宝贵的意见。”
关于新产品投入使用的方案，与会各方开展了激烈的讨论。本次会议除了专家学者，涉及到运输线路所属区域的铁路局和车站管理人员也到场。
一个车站的货运主任如沐春风地说：“王部长的讲话高瞻远瞩，透过现象看本质，可谓给我们指明了方向。颜主任的讲话深入浅出，解释透彻，我们基层人员听得很清楚。在这里，我代表我们车站向部里表个态，我们坚决拥护部里的决定，支持颜主任的布置，配合志化集团做好产品试运行的组织和发运工作。”
我听得鸡皮疙瘩直蹿，心说，原来马屁精不止我一个，而且比我更露骨，更直接，真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货运主任还是宣传队的，大喇叭广播里的词一套一套的。
另一个车站的货运主任不以为然地说：“铁路自建国以来就是以安全生产为己任。这种新产品，没有经过任何实际的运行，直接拿外国产品使用，质量不可靠。国内的铁路不管是运输还是作业工况，远远不如国外的硬件设施和条件。只一味地照搬国外技术，我担心会有安全隐患。我们车站，不能违背部里的整体规划，但是，对该产品在车站运行持保留意见。”
明显地，该地方车站为了安全责任的推诿，极力否定方案。因为他们是安全责任一票否决制，出了问题，车站的主要领导人员是要丢帽子的。
一位交通科研院校的教授接道：“我的意见是，实际运行问题一定要通过铁路自有的试验场地进行试运行，不能仓促上马。要对产品的抗压能力和结构强度进行测试，建议做应力计算和冲击试验，确保运输安全。”
这一言论乍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是仔细推敲，一个运输化肥的产品，除了形状和既有铁路产品略有区别外，不管是用料还是结构，只会更加的坚固和优化。所谓的应力计算和冲击试验，都是为了检验压力容器尤其是液体危险品运输容器的强度，对固体运输类运输产品根本不需要。这位教授可谓是提出了最看似没有问题，但显然过于保守，实则大大延缓了产品的上线周期，有点形而上学了。
最让人吃惊的则是另一位所谓的老专家。他不谈技术，也不谈运输，通篇都在检查报告的字眼，好像一个老学究一样细致入微，对于细微末节毫不松口，在座的各位官员和参会者既不好意思打断，又不能随便走动，个个憋得满脸通红。冷眼旁观，任谁也不会相信这些痛苦的脸上弥漫着探索思考的深刻，只会联想到便秘难出的痛苦。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位老学究退休前是个领导的秘书。
产品投入使用的前景似乎蒙上了阴影，会议陷入僵持阶段。
交通系统中的铁路系统是个特殊的群体。铁老大几十年的传统，一贯以自我为中心。这也是国家战略保障功能和旧有体制决定的。经济效益再好，抵不过安全事故的一票否决。所以，从领导到基层，都把安全责任放在首位，而把市场需求放在第二甚至是末端。这直接造成了铁路货运业务的江河日下，苟延残喘，也让我在与市场终端客户的接触中，深感铁路行业的自断经脉做法实在是与竞争日益激烈的物流市场格格不入。
正当会议气氛混乱失控之际，小领导几席话犹如一束强光，刺破了烟雾缭绕的会议中心上空，令会场众位为之一振。
他言辞恳切地说：“同志们，志化集团正在为中国铁路的改革探索一条新路，他们既没有害怕前途的艰险，也没有提出在将来出现事故向某个单位或者某个人追索责任。新产品由怀疑到肯定，由摸索到成熟，必然需要时间去检验，靠实践去完善。纵观中国整个交通体系，铁路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以规模化和标准化为特点，在保证了国家战略需求的同时，也丧失了目前日益细分化和个性化市场的需求。如果不及时根据市场进行调整，终将被市场淘汰。责任界定得再清楚，出了事情谁也跑不了。所以，我希望我们作为中国交通行业的前沿工作者，能够拿出勇气和决心，为中国铁路的创新发展做出贡献。”
短短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力，与我之前印象中四平八稳的政府官员形象大不相同。都说公务员系统目前暮色霭霭，体制陈旧，不作为比作为多，有所为比无所为难。但看看新鲜血液的活力和勇于改革的决心，不禁让人刮目相看，充满信心。
我胸中一时间激~情荡漾，心中流过古人壮志豪言：美哉我中华少年，与天不老！壮哉我少年中国，与国无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