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策层面批复后，化肥运输项目正式进入了技术论证的关键阶段。我们在北京的同城酒店组织交通系统内部和外部机械制造工业的专家、学者以及部里的官员们召开了产品技术及运输条件研讨会。
我和王永强前期到达北京，进行会议前期的准备工作。花总的意思，项目组全程负责会议组织，这层含义里自然包括了北京分公司和谭总。可偏偏我和王永强在分公司吃了软钉子。
按照秦部长的安排，我们俩要首先到北京分公司联系会议组织和工作分工。王永强回到自己的公司，显得熟门熟路，直接引着我找到了谭总的办公室。敲门没有人应答，我们又来到了行政办公室。
办公室主任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白胖子，笑容和蔼，憨态可掬，一双大眼睛滴溜乱转，顾盼生辉。他周到地接待了我们，为我们悉心地添置了上好的铁观音茶，热情地嘘寒问暖，海阔天空地闲聊了一会儿，才转入正题，恭敬地说：“集团总部机关的领导来检查工作，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王永强赶紧说：“老宁，你就别作践我了。我虽然被借调到总部的项目组，但人事关系仍在分公司，老婆都还在北京，你整的哪门子吩咐啊？”
宁主任微微一笑，说：“总部来的都是领导，我是一视同仁，不搞内部关系。”
王永强说：“这次总部项目组来北京组织化肥运输新产品的研讨会，前期的会务组织工作由我们俩负责。谭总是项目组副组长，我们今天来，也是请谭总指示下一步的工作。”
宁主任一脸的真诚，说：“真是不巧，谭总他临时出差了，要过一周才能回来。”
我屈指一算，一周后正好是会议召开的时间，这个谭总倒是真会选出差的时间。王永强有些为难，看了看我。我知道他身为分公司的人，身在其中颇有顾忌，便问道：“宁主任，那您看之前的会务组织工作我们之间要怎么统筹安排呢？”
宁主任连连摆手，说：“这个我可不懂了。新业务、新思想，就是需要年轻人来做，我这样的老脑筋可跟不上现在的节奏了。”
虽然参加工作快两年了，但我的外貌看起来和学生时期没什么两样，瘦高个儿，戴副眼镜，文质彬彬，说话有点儿学生气，一开口总被别人看扁，尤其是些职场的老油条。但我生来一股子不怕场的愣头青劲头，越是大场合，越敢说话，而且不管不顾。今天，见到这个拐弯抹角的宁主任，我开门见山地说：“宁主任，总部和分公司虽然分工不同，但毕竟同属一家单位，里外都是一家人。花总亲自主抓这个项目，我们做下属的，只有尽心尽力地做好工作，不求锋芒毕露，但求没有差池就好。”
宁主任仍然保持着微笑，一双眼睛带着漫不经心的轻佻神采，两道弯眉紧紧地扣在眼角，面部肌肉拧出饱满的纹理，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我怀疑他每天这么笑，面部肌肉是否会僵硬甚至抽筋。
只听他缓缓的笑声中搀着若有若无的不以为然，淡淡地说：“总部领导说怎么做，我们肯定全力支持。我们离总部天高地远，很多时候不能很好地领会总部的意图，还请领导指示。”
我一不做，二不休，单刀直入地说：“好，宁主任果然是个干实事的人。现在时间紧迫，我们从总部远途赶来，人手有限，请宁主任先借我们必要的会议办公设备、车辆以及必要的人员。”
宁主任眉尖一挑，问道：“哦？都需要哪些？具体用途是什么？回头我和谭总汇报。”
我看了一眼王永强，见他沉默不语，很明显在本能地置身事外，我立即明白他是左右为难，担心得罪了人，将来回北京分公司无法立足。这也无可厚非，今时今日，他的身份只是借调，早晚有一天会回归北京。
我只好硬着头皮说：“首先是设备问题。本着节省成本的原则，我们在北京开会一切的办公设备能利用现有的就不使用酒店的。宁主任，看看能不能暂借打印机、照相机、摄像机和录音笔。”
宁主任笑容可掬地不置可否，摊了摊手，说：“谭总不在家，办公设备外借需要领导签字，否则一律不行。这个我还需要和领导请示。”
我心说，这些个办公用品明明在你办公室主任的管理权限之内，却拿请示做挡箭牌，好在也不急于今天，便接着道：“其次是人员问题。按照项目组前来北京前的要求，我们两家单位要共同协作，做好会务组织工作。目前时间短，任务急，人手又有限，宁主任，能否派人前往与我们并肩作战，做好会务筹备工作。”
说完后，我满以为宁主任会借故业务繁忙而左推右挡。谁知，这点宁主任倒是很爽快，说：“没问题。我们一定全力配合总部领导工作。为了不耽误工作，下午就安排好人员，明天一早到位。”
他的这番积极的表态抵消了我心中有些恼怒的情绪，我缓和了一下刚才略有些急躁的语气，缓缓地说：“我们在北京人生地不熟，很多事情还是得依靠我们分公司的力量，这样才能把事情办好啊。”
宁主任罕见地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自信满满地说：“小李领导，这点我可真不是和你吹。我老宁初到北京时，连高架桥都不识，别说办事，出门稍微远点儿都分不清东南西北。可现在，从各地的驻京办到稍微有点儿名气的饭店，没有我老宁不知道的地方。”
我趁势说：“宁主任您江湖阅历丰富，适应能力快，比我们年轻人强多了。您这么一说更得仰仗您了。最后是用车问题。按照秦部长的想法，请北京分公司协助出车前往会场，负责接送参会领导。”
宁主任一张大白脸瞬间绽放成了白牡丹，笑眯眯地说：“哎呀，你们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这几天，我们公司的大客户在北京谈大项目，所有的车辆均已经在外面使用了。目前，公司里面一台闲置的车都没有。”
我拧紧了眉毛，心里面火~烧火~燎，只感觉太阳穴一颤一颤地不停有火气往脑门上蹿。这个宁主任，当真是个笑面虎，绵里藏针，滴水不漏，我满腹的怨气，却又没有出气口，沉默地坐在那里喝茶。
王永强适时地说：“老宁，我们都是为了公司的事情，有没有什么办法帮我们解决一下？”
宁主任嘴角弯了弯，不动声色地说：“我看也别在这里空耗着了。领导的事情还得领导定，我们说话都不算数。”
我一听，心说还真是这个理，尽管不能事事求助于领导，但遇到解不开的难题，也唯有如此了。我走到僻静处给秦部长打电话，把分公司的情况简单汇报了一下。秦部长说声“知道了”，便挂断了电话。
我心情惴惴地回到室内，不知道秦部长是怪罪我们办事能力有限，还是早料到会这样。但不管怎样，唯有寄希望于他去协调了。
我和老宁谈完了工作，又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只能一面天南海北地胡侃，一面焦躁不安地等待着秦部长的消息。
宁主任抱怨说：“北京的幸福指数太低了。房价我就不提了，全国人民都知道。说交通吧。我现在每天六点就要起床，给孩子做饭，送孩子上学，稍微晚一点儿就会堵车。喏，”宁主任指着分公司大楼下面一座大桥，说：“周边只有这座桥下停车免费。早上过了七点半，这桥下就没有停车位了。如果停在楼前，一个月要一千块钱。”
我好奇地问：“宁主任开的什么车？”
宁主任瞬间收回了刚才守财奴的衰相，不无得意地说：“速腾，1.6排量手自一体，顶配。我就喜欢德国车，日本车开着没劲。”
我心里面鄙视道，有钱买顶配车充大爷，没钱停车装孙子，你要是能幸福都怪了，嘴里面却迎合着说：“老百姓生活难，皇城根下的老百姓更不容易。不过，话说回来，人的幸福指数和不如自己的人比比，可能会更高一些。宁主任，您看过范伟演的《求求你，表扬我》吧？那里面说的：‘我饿了，看见别人手里拿个肉包子，他就比我幸福；我冷了，看见别人穿了一件厚棉袄，他就比我幸福；我想上茅房，就一个坑，你蹲那儿了，你就比我幸福。’所以，宁主任，我一个小硕士，要钱没钱，要房子没房子，要车没车，看见您有房有车，您就比我幸福。”
宁主任眉开眼笑地说：“哪里，哪里。”神色间却掩饰不住那一肚子的得意忘形。
我心中微微冷笑，心说，因为比较，所以不幸；幸福不是得到的多，而是计较的少。连这点道理都不懂，难怪你会不幸福了。
正说着，宁主任的手机响了，从他谦恭的语气和态度来看，应该是分公司谭总的电话。他满面堆笑，语气柔和顺从，用词谦卑有礼，仿佛谭总就在眼前一样。我心说，这真是条职场的老狐狸，一举一动都透着精明和周到，哪怕是这简单的手机通话。
放下手机，宁主任眨巴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柔情似水”地说：“谭总刚才来电话了，特意嘱咐我要全力配合总部领导的工作。本来嘛，我也是这么想的，你们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所以，中国有句老话说：‘朋友多了路好走！’可碍于我职位不够，也做不了主，很多事情只能等领导布置。你们放心，设备我明天让我们这边的工作人员带过去，还有其他临时需要的东西，你们尽管安排。”
晚间，宁主任约了饭局，我们不便推辞，便齐齐赴约。在他细致周到的款待下，这顿饭吃得轻松愉快，只觉菜肴精美，聊天惬意，白天的怨气一扫而空，工作的事情也被宁主任轻描淡写说得极其简单。我们不觉心情愉悦，喝得都有些微醺。
第二天上午，分公司协助会务筹备的人来报道了——一群刚毕业的大学生，有男有女，共五个人，说说笑笑，十分随意。王永强偷偷地告诉我，这都是些官二代，老子正在位子上春风得意，儿女在分公司占得一席之位。我和王永强与他们合作了不到两个小时，差点没气得鼻血喷出一丈远：交代的工作，文字材料不会写，与人沟通慢慢吞吞，连基本的会序册制作都不会，excel表格做得歪歪扭扭，错误百出。在讨论会务工作时，几个年轻人一边说笑，一边吃着薯片，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像饥饿难耐的硕鼠。
当分配工作时，我刚宣布一项安排，分公司的年轻人便直截了当地说：“领导，这个不好意思，我做不了。”问他原因，他也说不出个原因，只坚持说自己能力有限，实在做不了。
我问王永强：“什么都不会，又不想学着做，要他们来做什么？”
王永强无奈地摊摊手，说：“这个你只能去问宁主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