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又看见了脖子还在喷血的狗,又看见了屋门口的大洞,他什么都明白了。这时媳妇看见他来了,更对狗阻止了她逃跑的计划恨之入骨了,她大嚎一声,把刀子朝狗甩去,狗尖利的嚎了一声,刀砍在了它一条后腿上。她又拾起刀继续朝它甩……
老獾一把抱住了她,从来不舍得碰她一根指头的他挥手给了她一巴掌,她立刻被打傻了,满嘴血的看着老獾僵了。狗也不再狂奔了,滴着血在墙角立住了。
“你,你个狠心娘们,你个狠心娘们——”他气的浑身打颤满脸通红的说不出别的话了。
“那是因为你是个窝囊废的男人,我不想跟你这个窝囊废过了,我要走,我就要走,你和你的狗不要我走,我就只有拼死一搏,我今天要杀了它,杀了它我再杀你——”她忽然喷着血冲他大叫一声,低头在趴他的脖子里咬了一口……
老獾疼的像狗一样“嗷嗷”着松开了她,她一脱身就又握住了菜刀,挥舞起来就朝气喘吁吁的靠在墙上的狗砍去。“你个狠心娘们——”老獾高喊一声又来抱她,她的刀一落离了她的手,但却深深的横立在他头上了。
狗先她清醒了,它惨叫一声朝男主人扑过来,但是他的眼翻着,人已经倒地不动了,头上带着一把菜刀。
狗看着同样惊恐万状的她,目光如电光火石般朝她射来,她在它的目光下缩成了一个球,伏在了地上。狗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了,它缓慢的走到老獾跟前,大颗大颗的眼泪啪啪的落到老獾已经煞白了的脸上,然后它把嘴凑向了他的头,嗅了嗅,忽然一口咬出了插在他头上的那把刀,随即热乎乎的血喷了出来……
狗叼着那把刀朝她走来,她看着狗明白了,她知道她逃不掉了,于是她冷静的站起来轻轻的说了一句:“我自己来。”
就又从那个洞里钻进了屋里,狗一动不动,守在门口。
几天后,村人从屋子里抬出了她的尸体,她是上吊死的,舌头可怕的伸着,裤子湿湿的。
那条狗没死,自己养好了伤活了过来,村里人都以为它没有了主人,很快就要去做他的流浪狗了,但是谁也没有料到,它不但没走,反而留了下来,从此日日夜夜的蹲在女主人吊死的屋门口,像一条死狗。
这样过了十年,又过了二十年,村里人开始打这个院子的主意,因为老獾没有后人,院子理该充公的,然后分给村里该分院子的年轻人用来娶媳妇。
但是谁也不能成功的把那条狗从这个院子里赶出去,不管你用什么吓唬狗的招数,它都不会动那个地儿,当然很多人试过用棍棒和砖头硬让它离开,可是当人们用过这两样东西后,发觉那两样东西砸到了它身上它竟然丝毫不为所伤也不为所动,只是冲你缓缓的扭过了头,只一眼,你就被它吓的尿裤子了——它那双眼里真真射出了钻石般刺眼的利光,它一瞬间就把你的心刺得揪紧了,你的心会疼好几天,真的疼,像真的被那光刺穿了心脏。
成精了,村人不得不这么说。就让它在那卧着吧,权当给咱看家了,最后被分到那座院子的人家说。
既然要娶媳妇就得盖新屋子,盖新屋子就得把那两年马上要坍塌的老屋拆了。但是这天几个匠人来到这个院子里要动手拆老屋的时候,那条一动也不动的狗忽然箭一般窜到主人家的大腿上咬了一口,那个人疼的嗷嗷叫着像狗一样疯跑,转圈,而且它又箭一般飞速稳稳的蹲在了原地。
大伙都惊呆了,原来它是专门守这两间老屋的。那个人从此就如狗一样狂吠,转圈,直到精疲力竭而死。
没人不敢要那座院子了。
又是若干年后,村子里实在分不到院子的一家人不得不又要这座院子了,但是他当然吸取前人教训不敢动老狗看守着的那两间小屋,也不敢动用老狗所卧周围的一寸一丝土地,他就在那间小屋的西侧,盖好了三间红砖蓝瓦的大瓦房,又盖了一堵墙把那两间小屋跟那条狗给搁了开来,这样就防止这边的人去那边了。
这边崭新的红和蓝更衬得这对当年夫妇的土坯瓤荒草皮的小屋破烂低矮了,也更显得它可怕荒唐了。很快新屋子里迎来了新媳妇,今晚就是一对新人洞房花烛夜了。
一生能有几个这样的夜晚,就在这两个年轻人在他们的新房里新床上缱绻缠绵的时候,“呜呜——呜呜——”一道凄厉哀怨的哭声像笛声一样墙壁像水一样泻进屋子里来,而且那声音就是从屋子的东墙处传出来的,很清晰很确切的声音来源。
“谁哭——”新媳妇身子一抖,浑身缩成了一团,小伙子一下子坐了起来:他听老人说过旁边的屋子里死过人,就是传说中的上吊自杀的女人。
但他不敢跟新媳妇说,又安慰自己说也许是自己小胆胡思乱想了,这怎么可能呢,人死如灯灭,人死如灯灭。他马上紧紧的搂住他的新媳妇说:“谁知道谁哭呢,可能是邻居谁家媳妇生气了哭哩,这不常事儿吗,咱不管她——”
“呜呜——呜呜——”如果刚才那阵哭声在屋子外响,此时这阵哭声就像穿透了他的窗户直直吹到屋里在耳边响了。他们实在不能继续了。
新郎心慌意乱的对着窗户朝外问:“谁呀,谁在外面乱嚎嚎,深更半夜的贱哭个啥——”
新媳妇抱紧了新被子。
“五十年了,我的魂被锁在这里五十年了——我熬的苦啊——呜呜——”那个哭声竟然说话了,清清晰晰的在跟他说话。他吓懵了。一句被吓懵了的话脱口而出:“谁锁你五十年了,你死了就该去投你的胎去,还赖在俺们这干啥,俺这是阳间人呆的地儿,不是你个鬼呆的地儿——”。
“小伙子,你们别怕我,也别恨我,我不会害人的,我只是个鬼魂,不是个厉鬼。我也想走啊,可是我走不了啊,你看见了吧,门口那条狗,它看着我,日夜看着我,我活着看着我的人,我死了看着我的魂啊——求求你了,你帮我把那条狗赶走让我走吧——”
他听了竟然不懵了,清醒了,他的新媳妇也满脸汗的从被子里伸出了头,她的恐惧也被理智赶走了一些,他们恍然大悟了:这是一个被囚禁的灵魂,就是被门口这条狗囚禁的,怪不得它赖在这里不走,看来那个传说是真的……原来如此。一条狗,这么欺负一个女人,这成何体统啊。他们都为她打抱不平了。
被压抑了的激情变成了满腔的怒火,小伙子下床就开门拿了一根棍子,他要打这条狗,打这条谁也不敢打的狗。
“噗——”棍子落在了狗的身上,它不动,“噗噗噗——”它依然纹丝不动,像打一块石头。很快,他就发现,他真是在打一块石头,他的胳膊已经被震麻了。只是这块石头不会碎,他终于绝望的停住不打了,但是他马上就感觉到了两只胳膊钻心的疼痛,他大声的呻吟起来……
当后来他跟他的新媳妇搬出了这个家,两只胳膊已经永远再也拿不起一根棍子的时候,他一回忆起那一晚就两眼恐惧,但声音无力的说:“那条狗的身子已经成化石了,谁也别动它——”
岁月流转,又换了几届支书,那个院子里也住进去了好几对小夫妻,但是他们同样一到夜里就听到那两间小屋里女人的哭声,同样要他们救她,他们救不了她,她就夜夜哭泣,乞求,谁也受不了……后来这个院子里还是空的,那条狗还是卧在那里。日日夜夜……
又是十年后,柳树村里这一届的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战士——老支书老了,要退休了。他也已经给他自己给全村人找好了下一任支书,但是,那个年轻人在他生前不肯上任,村子里的乡亲都说他活一天是他们的支书一天。他就这么耳聋眼花的当着他们的支书,日子一天比一天少。
这天,有一个枯瘦的老头颤颤巍巍的来了,坐到他的床头怯怯的求他帮他儿子落实一下院子,因为他的小儿子年底要结婚了,到这时候还没有宅基地盖屋子,不能再拖了,再拖媳妇要退婚了。他是迫不得已才来打搅这个垂死的人的。
这个打过仗,驱过鬼在柳树村人眼里无所不能的人此刻已经被时光刀催的皮肤松弛,被岁月碾磨的形容枯蒿的人,喉咙里的痰令他呼吸困难,呼噜呼噜的随着呼吸响。
老头看着他那可怜的样子不忍在等他回答了,扶着椅背拿起拐杖要走的时候,他轻轻的说话了:“把那个空院子批给你吧。”
“那个空院子”柳树村的人都知道指的是哪儿。
他一听难看的笑笑说:“恁老人家糊涂了吧,那个院子,那条狗——”
虽然那条狗经历了这些年它已经开始越来越小,直到缩成一只大猫般便止住了,好像一枚果子被风干了。但是他还是那条狗,它还守在那。
谁还不知道这座院子里被传诵的种种可怕呢,有谁还敢亲自去试验一遍呢。可是,如今他却要把这个院子批给他,他顿时就理解为“你不是糊涂了就是拒绝给我院儿”,意思是你要院子就那座,不要就没了。他满脸苦相的嘀咕着正要从又呼呼睡去的支书旁悄悄退了出去的时候,老支书又飘飘的说话了:“把你的老院子给儿子住,你老两口挪到那个院里住,她闹就闹,哭就哭,你还怕她一个锁着的鬼魂——”
哈,看来咱的老支书一点也不糊涂,他这是老谋深算啊,他豁然开朗。对啊,我都活了这一把年纪了,还怕这一条被锁着的魂,她哭吧,她闹吧,我也帮不了她,各过各的吧。
有现成的前人盖的三间屋子,不用翻盖,收拾收拾就中了,他鼓励着老伴往里面搬东西,当然都绕着那条狗走。
老两口住进来的当夜,她果然又哭开了,他在她又哭着求他去撵走狗放她走的时候,不紧不慢的说:“你还是那个好看的老獾媳妇吧?你认的我哩,我也认得你,我就是当年给你农忙时当雇工的小伙子,叫大壮,按辈分我该叫你奶奶……奶奶,你当年的的事我听说一点的,过去了也就不说了,你我知道就中了,如今也不是我狠心不帮你,是我都快八十岁的人了,年轻人都打不走那条狗,我哪能打走它呢,你就耐心的等吧,等它死了你就能出去了……那句话咋说的,慢慢的熬吧。”
果然,那个声音不再响了,好像面对相熟的小辈羞愧的不敢再哭了。
又一天夜里,她低低的问:“大壮,我不难为你撵那条狗了,我只想问问你咱村南边的那座老庙还在吗?”
老庙?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下说:“老庙——它还在啊,它咋会不在了呢,哎呀,不过被封了,多年没人烧香了,听说里面聚满了妖精鬼怪……对了,早些年咱如今的老支书还去里面跟那些鬼怪谈过条件呢,那里面还有一个老鹰精也专门要门前这条狗的命,可是谁也不敢碰这条狗,没法就请高人来把那座庙封了,里面的妖精鬼怪就再也出不来了。”
“啊——”她绝望的喊了一声,然后就没有声息了。许久她又凄婉的说:“老庙,老庙,只要老庙在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