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买尸的那小子要的是她,在狱卒们的帮忙下,她被扔上了小子的马车。
离开乱葬岗,那股子难忍的恶臭渐渐消失,章庭湮有了新鲜呼吸,胸口的滞闷感减轻了一些。
驾车那小子话中带着几分得意:“姑娘模样还挺俊的。”
章庭湮自想:他在跟我说话?
小子话停片刻,马车中又有一人开声:“俊又怎样?”
章庭湮因为经脉二度受制,身体机能几乎处在瘫痪状态,感觉不出旁边有人,那人没预兆地倏然开口,着实令她心头一凛。
小子拖长了声线,阴测测说道:“是啊,她可是国师的了。”
“驾!”季长安快马追向乱葬岗,接近极致的速度,将他的月白风衣拉成招展的旗。
元星宫外,他得知狱吏是为章庭湮请命,便引狱吏去见太后,因为狱吏所奏之事重大,太后当场答应召见。
可那时,距章庭湮请求见太后已过了两个时辰,中间隔了太久,如有人要动手脚,只怕早就得逞,他隐隐预感到,或许一切都已太迟。
他凭借免死诏书直冲内狱,见到莺儿,得知章庭湮被狱卒带走,再辗转得知她已死在狱中,并移尸宫外。
他快马加鞭追出皇宫,一路向素来埋葬宫人尸体的乱葬岗赶去。
正逢四名狱卒填好葬坑。
“快把尸体挖出来!”季长安翻身下马,惨白着脸,抢过其中一名狱卒手中的铁锹。
她怎么可以死!怎能这么快死!是他亲自送她入宫,说好了一起搏了个精彩未知,他亲手改变她的命运,又岂能甘心在一切未知还未到来之前,让她这么快走上死路?这不该是她的下场,不会……
四名狱卒全懵,不知季长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季大人觉得挖尸好玩,为免得罪人,四人也不多问,默默地跟在后头陪挖。
一具具尸体被抬至坑外,他们死状凄惨,大多脸上有伤,又经过灰土掩埋,可说面目全非。
光线极暗,她们又都面目模糊,季长安多半要靠触感辨别,想起章庭湮右腕上有红绳,那不是贵重物品,当不会落入肖小手中,而在这三女尸的手腕上,并没发现饰物。
季长安暗暗松下心弦。只要没亲眼看见她尸体,那她就可能还活着。
“只有这三具女尸?”季长安音色凛冽,眉锋蹙起如即将离弦的箭,有令人生畏的气势。
四狱卒卖了一具女尸,分了好处,怕这事一说,不仅钱没了,还得依例遭受责罚,在利益面前四人高度默契,连连说人都在这儿。
季长安见他们当中有人眼光飘浮,显见是心虚表现,于是诈了他们一道:“运送出宫埋葬的尸首都要登记在册,来时我看过册子,不是这个数,你们从实招来,这事我睁只眼闭只眼,但若是查了出来……”
“大人!”没骨气的狱卒慌忙跪倒,一人服了软,其他几人也相续下跪,如实说了他们卖尸的事。
季长安忽一握拳,冷声问道:“卖给谁了,人在何处?”
狱卒哆嗦身子,指着东面小路:“一个年轻男子,很清瘦,驾一辆黑色马车。”
等不及狱卒交代完毕,季长安跨上马背,猛抽马鞭,飞速朝东面奔去。
借着月光,季长安蹲在地上,凭着过人目力,及细腻的指触,判断出马车驶过的浅辙,季长安小心翼翼寻着痕迹,一直追回京城方向,在城前不远的小林子中,发现了那辆黑篷马车,打开来看,竟是空无一人。
弃车,失踪,这显然不是真正的买尸事件,更大的可能,是借买尸的幌子,把章庭湮拉出这个局。
那双背后的手,到底是好意相助,还是另有歹心?
章庭湮不傻,她能想到用惊天阴谋论来吸引太后,使自己得到一个在太后面前呈情的机会,会不会同样,也为后来者留下了可供追寻的线索呢?
连夜赶回宫中,季长安半点不敢耽搁,目前岑湛病情尚稳,但未脱离生命危险。内狱因为莫名其妙死了个章庭湮,太后兢兢战战儿子与江山,生恐章庭湮掌握的那所谓“惊天阴谋”无法传达,从而使岑氏江山面临威胁,一气之下连杀狱中二十名看守。
这事走到这一步,像掉进了一滩死水。
季长安面有微虑,长久的奔劳使他精疲力尽,夜风寒凉,他站在冷风里,月白风衣被吹起,裹在他颀长身形,衬得他分外高挑冷峻。
“季大人,当心着凉啊,您身负重任,万万要保重自己。”李院首从殿中走出,好心提醒。
见李院首眉目不殿,季长安顾了顾左右,轻声问道:“李大人,皇上这事依您看,何时才有起色。”
“紫夜蝶乃是奇毒,许多高人至今也找不出解药来。”
“这毒我倒听过,不大了解,”季长安问道,“不知银莲作用几何?”
李院首满面凝重,“这毒无色无味,特点是通过皮肤入体,银莲对毒物有奇效,却……”李院首一脸痛色,不愿再说。
季长安有些失望。
最大的嫌疑者,果然还是章庭湮。
可是章庭湮进宫之前盘查精细,孑然一身,哪有机会将毒带入皇宫?若说她在元星宫有内应,那更是天方夜谭,在季长安看来,她的嫌疑是可以被剔除的。
更吊诡的是,谁弄走了章庭湮?并且是在她有机会面见太后之前,看起来像是要绝了她的路,却在明明可以让她死的情况下,选择让她脱身让她活?
是因为她口口声声说的那“惊世阴谋”么?怕她真能救皇上?
还是她尚有价值可被利用?谁能有那么大能耐,顶风作案,冒险把手伸进内狱?
国师向太后声称,他所炼制的丹药快到了出炉时辰,要回府一趟。
季长安站在寝殿前,目送国师走远,清亮的双眸转瞬深暗。
——小五,给我盯紧了。
心惊胆战,一夜过去。华太后亲下诏谕,全城揖捕章庭湮,赏金千两,留活口。
国师府雕梁画栋,奢糜华丽。国师炼丹房位于府邸西首,是国师府最为机重之处,不仅有众位亲信府卫把守,炼丹房外还设有五重机关,等闲人绝对无路可进。
房内设置简单,正首一把金镶玉宝座,威严华贵,居中一鼎炼丹炉,炉内火光鼎盛,室内高热难耐。
炼丹房左侧,靠近墙边,坐在黄花梨椅中的章庭湮双脚并绑,双手受缚于椅背,无力动弹。
昨晚那两人秘密带她进入国师府,为免她背气至死,解了她颈间气穴。
此时,她面前站着一个身形高大且胖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笑不露齿,阴寒如霜。
“初次见面,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章庭湮既来之则安之,在恶人面前露怯一向是她最为不齿的事,她微笑着,对上那张又胖又丑的脸:“你好没礼貌啊,国师大人?”
“哈哈,有趣,”国师笑出声来,那笑容嵌在他的圆盘脸上,灿烂如菊,“算你识相。”
“明人不说暗话,你就直接告诉我,想从这儿捞什么好处,事后要怎么对待我,成的话咱就当是个交易,不成,”她抬眼,毫不退却地对上国师笑里藏刀的眼神,“那就请立刻杀了我,把我抛尸街头,省得太后娘娘浪费人力寻我。”
“你连这事都知道?”国师眼中泛光,小瞧她了。
“怎么不知啊,”她傲慢地说着,话却只起个头,不再续说,幽怨地瞧了瞧她受绑的手脚,满眼遗憾。
国师识趣,含笑做了回下人,亲手为她解绑。丢开绳子:“你不防猜猜,我为什么要救你。”
“别逗了大叔,”章庭湮动动她发麻的双手,“你会好心救我?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四合院那些狗腿子们是怎么死的。”
国师面部抽动,抑止怒意,但他的怒意继而云淡风轻,呵呵一笑:“奴才罢了。”
“别卖关子了,说吧。”章庭湮活动双手后,又旁若无人地揉她麻木的脚。
“好!”国师弯了身来,盘子脸凑在章庭湮眼前,“你是个无价之宝,你说的没错,你能救皇上,可是你做不到了,皇上会死的,死得透透的。”
“原来你就是站在丁嬷嬷身后的人。”章庭湮一点也不惊讶,反而一脸坦然的似笑非笑。
“是,我要杀了皇上,”国师的笑容渐渐染上了嗜血凶残,像个随时会失控的疯子,“了解我的,都知道我是个无亲无故的人,可你知道我为什么无亲无故么,因为他们都被皇帝害死了!皇帝无能,他收不了皇权,做不了万民的主,要他做什么?既然无用,就让他死好了。”
“皇上从未实质亲政,如何害死你的亲人?不要再为自己的变态残暴寻找借口了!”
“就是他!无能治理百姓,使朝廷昏官当道,以公充私,大江堤防薄弱,昏官贪污巨款却不办实事,以致三年前,一场水患累及数万民众,我一家老小,全部葬身汪洋!”
他脸上的肉在不停抽搐,悲愤到极致的情绪毫未遮掩,狠戾的眼,尤带一层含蓄泪光。
章庭湮静静看着,眼神没有一丝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