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不要叫警察来。别把我关进牢里……那个女人……才是杀人凶手,她的罪比我重多了……为什么警察不去抓她?……我……我为什么要坐牢?……我才不要去那种地方……阿姨会救我的,她说要保护我一辈子……”
江叶仿佛在确认自己的话语造成的效果似地,凝视着嚎啕大哭的谷米。
谷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断断续续的话语到底有几句是真的?还是全部都是她的妄想?江叶无从判断。谷米的心理游走于疯狂与清醒的边际,谁也无法从中找出正确答案。
两手捂着脸,身体蜷曲、不断哭泣的谷米看起来好可怜。就像被母亲责骂的小孩,虽然闹着别扭大声哭叫,却不肯离开母亲身边。现在的谷米就是这样,被江叶的怒吼吓得哭出来的她,竟没有夺门而出,只是在他面前不断地抽搐着肩膀,哭个不停。
一股难以言喻的爱怜涌上江叶心头。就算他再怎么责骂这个孩子,盘踞在她心里已然生根的妄想也没那么容易被赶出去。
“谷米,别哭了。老师不该大声吼你,对不起。”
“……”
“来,把眼泪擦一擦,抬起头来看看,老师已经不生气了,你不用再害怕了。当然,你不叫警察来也没关系,我啊,哪里都不去,直到阿姨回来为止,我都会待在这里。”
谷米抬起头,似乎十分困惑江叶的语气怎么突然又变温柔了,哭肿的双眼试探似地偷觑着江叶的表情。
“阿姨什么时候会回来呢?我也很想见见她呢。我在当你家教的时候,她一直很照顾我,是个亲切的好人。”
“阿姨星期二会回来。”
停止哭泣的谷米以近乎虚脱的声音回答。看着江叶的眼睛也不再闪着锐利、疯狂的光芒,回复到年轻女孩该有的柔顺温驯。这突然的变化让江叶惊讶,同时也让他不安--这个女人什么时候会突然变脸,变成加害自己的凶器呢?
“星期二吗?也就是说,阿姨的哥哥虽然让救护车送到医院,却没有大碍,是吧?”
“好像再两天就可以出院了,阿姨是这么说的。”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不过,这几天谷米就辛苦了,因为扫地、洗衣服全要你一个人做。”
“那些事我不做也没关系。”
“哦?为什么?”
“阿姨有个表姊住在下谷,做的就是类似女佣的工作……”
“是吗?那她会过来帮忙喽?”
“不是她,是她的女儿。听说是短期大学的学生,目前正在学习如何当保姆。她的名字很奇怪喔,因为是家里的第三个女儿,所以叫做三女子,就是一二三的三,女孩子的女子。她昨天早上到我家时,很难为情地告诉我这个名字。”
谷米的唇角浮现一抹微笑,声音又回复到高中时代的甜腻。
江叶心想,此刻谷米的精神状态完全和正常人一样。即使是生病的心,偶尔也会有瞬间的安详吧?总之,还是尽量不要刺激她比较好。江叶刻意作出愉快的表情,认真聆听谷米的话。
“阿姨真是爱操心。好像她之前决定回乡下时就跑去她表姊家,拜托他们照顾我。说什么就算只有一个小时也无所谓,要他们每天都来探视我,看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然后固定打电话跟她报告。”
“看来阿姨还是不放心你呢。”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害得那个三女子莫名其妙地就跑来,让我昨天早上吓了一大跳。当时她从厨房后门进来,说什么‘我是从下谷来的三女子,从今天起要天天来打扰了。’三女子这个名字,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于是我就问她:‘你是来做什么的?’跟她聊过之后,才总算比较清楚整个情况……”
“不过,这不是很好吗?谷米也多了个谈话的对象……”
“才怪,我自己一个人乐得轻松。阿姨也真是的,连后门的钥匙都交给她,让她随便乱闯进来,在屋子里东张西望。所以我就跟她说,要她下午五点到六点半之间过来,见到我的面之后就马上离开。”
“这样子三女子小姐很困扰吧?既然阿姨连后门的钥匙都交给她了,一定有付她酬劳才对。”
“不,那个女孩倒是一副巴不得的样子。她自己也说,这样对她比较方便,她只要能跟阿姨交差就行了,那孩子可精了。”
说完这番话后,谷米突然站了起来。
“我现在要出去买东西,准备老师的午餐。”
“啊,不用麻烦了。最近,我都略过午餐不吃,晚餐准备丰盛一点就行了。”
“真的?”
“没错,这样子对身体也比较好。不过,我希望下午能有一杯咖啡,谷米煮的咖啡很好喝呢。”
笑容再度浮上谷米的脸。
“已过世的爸爸也这么说,他说我煮的咖啡比任何一家店的都有味道,都要好喝……”
身体一转,谷米愉快地走出房间。几分钟前发生在两人之间的激烈言词,她似乎全忘光了。
一等谷米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江叶马上“呼”地长叹一声。
他点燃香烟,身体缓缓埋进沙发里,闭上眼睛。
至今萦绕在江叶心中的不安总算是有一点消退了。因为,他已经明白帮佣的阿姨(戴玉林)还是像以前一样忠实、正直,她的精神状况没有问题,自己不需要提防她。
戴玉林乡下的娘家捎了封信来,要她回家庆祝新居落成,她本人当然也想回去看看,不过,这样就剩小姐一个人在家了。戴玉林想必很犹豫吧?察觉到这点的谷米,反倒鼓励戴玉林回去,戴玉林很高兴地接受了这番好意。
从这点看来,这两个女人的日常生活并没有特别怪异之处,外人眼中的她们,可能只是一向深居简出,极为平凡的家庭吧?戴玉林会把谷米丢着自己回乡下,想必是她认为谷米能自己打理生活,不须太过担心。
对戴玉林而言,最让她挂心的应该是谷米的“妄想症”。自己的父亲被李代燕杀死了--不知道这份妄想是从何时开始在谷米心里生根的,但至少江叶不认为连戴玉林也怀着同样的妄想。
戴玉林从小把谷米当作亲生女儿看待,有关谷米的古怪性格,她必定比谁都清楚。也就是说,她早就学会如何掌控谷米的心理了。因此,面对谷米的“妄想”,她也不敢贸然反驳,反而刻意装出赞同的样子。李代燕是如何把父亲杀死的?谷米再怎么绘声绘影、夸大不实地把她幻想中的杀人“真相”描述出来,戴玉林也只能专注倾听,并适时地附和“小姐说的没错,她是个坏女人。”就行了。
所谓的“妄想”,原本就是当事人(患者)一厢情愿的认定,和现实没有任何关系,只存在于当事人的自我世界中。因此,就算提出眼前的真实情况,想要导正他的偏差,当事人选是不会有任何动摇。
因此,不管说得再义正词严、头头是道,当事人的情感也不会接受。一味地追根究底,只会惹来当事人的反击,甚至过于激动,精神陷入错乱,加速病情的恶化。
对付谷米的妄想,戴玉林所采取的方法反倒可能比较明智。
此时的戴玉林可说是从经验中学习的业余心理学家。
她拜托表姊的女儿三女子每天来探视谷米,并用电话告知谷米的状况。不愧是忠心耿耿的戴玉林,设想得十分周到。可见戴玉林的精神是健全的。
当然,戴玉林自己有空的时候,也会打电话给她,和独自看家的谷米说些鼓励、安慰的话。在电话里,谷米不小心说溜了嘴:“我把叶老师抓来,关在爸爸的书房里。”这时,戴玉林也只当谷米是在胡言乱语,随口应付:“你好能干喔。那么在阿姨回来之前,你要好好招待叶老师,千万别怠慢人家喔。”
把一个大男人用锁链绑着,这么荒唐的话,戴玉林不可能会当真的。
在寂静的房间里,江叶的想象不断地延伸。对现在的江叶而言,除了让自己沉溺于幻想世界,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外,实际上也没有其它事可做。
李代燕杀死了父亲--谷米为什么会抱持这个妄想呢?他回想起某件事。
虽然谷米父母再三挽留,他还是决心辞职,最后一次上谷家当家教那天,他仅以“毕业在即,必须完成论文”为由,坚辞了那份工作。那天,谷先生不在家,他向女主人李代燕表明这件事,还说“谷米那边,请夫人帮我跟她说。”那是在用完晚餐后,他正打算回家之际。
那时,李代燕左右看了一下,确定客厅外面没人之后,才探出身体,以近乎耳语的声音说:“老师,接下来可不可以给我三十分钟,我们约在哪边碰面?我有事情想请教您,不过在这里不方便……您知道神泉车站吗?”
“知道。”江叶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压低音量。
“车站前面有一条大马路,顺着那条马路走约二、三十公尺,左转有一条小巷子。”
“你是说转角有间花店的那条巷子吗?”
“是的,那条巷子进去后的第四、五家店,有一间叫莉莉的咖啡馆。”
“我知道,有时我也会先到那里坐一下再回家。”
“我也跟外子去过两、三次。那么,可否请您在那里等我?很抱歉,向您提出这样的不情之请,我大概会晚个五分钟才到……”
这番对话简直就像是恋爱中的男女在私定密约一样,偷偷摸摸的。不过,江叶很能了解李代燕的心理,她得时常提防继女谷米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