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春花说这些话,就是想把聊天的话题往儿子的身上引,把采访变成说媒,而读了大学的郑婉莹还真就是没有任何生活经验,一下子就咬了这娘们扔下的钩,问:“阿姨,照您这么说的话,莫二娃应该是这批人里面最优秀的水手了?”
“还优秀……优秀啥啊!他那脑袋就像一块礁石,笨死啦!俺们村虽然人口多,但却从来没有一所像样的学校,全村的孩子学文化,都是那些知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教。知青没走之前,人家旱鸭子的小崽儿们生来就能坐得住,先生讲什么东西他们也听得懂,可是俺们这帮小海王八压根就不是读书的料儿,十三个孩子里,学问最高的一个,才勉强把学校六年的课程读完,至于俺家二娃……更是笨得离谱!三年就学会写了个二字,考试卷子都不会写名,老师换人后第一次考试,愣是以为他名字就叫二!”
“这……他真的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骗你干啥啊!他真不会写名字!老师教了一手什么床前什么光的,这小子背了三年总共学会一句,老支书气得往死揍他,但这个笨劲却不是揍得过来的!后来他十岁时候,正好那个二货船长当炊事员回来,俺们老支书于是就不让这帮笨蛋念书,让他们跟着那二货开着全村唯一一条漏水的破帆船下海成立渔业小组了!不过这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哪个孩子都是各习一经。这帮兔崽子在学校里学的是一塌糊涂,但是上船和下水的事儿,他们却是无师自通。俺们村那条破帆船是1933年的船,天天漏水,一般人开它出去纯属找死,可俺们这帮小崽子却是天天开着它在附近的小海湾里打渔,不但没出事儿,反倒是成了咱们县年年表彰的劳模小子,你说邪乎不邪乎啊?”
被杜春花这么一扯,郑婉莹那采访渔家规矩的事情也在不知不觉间被彻底忘到脑后,对莫二娃的兴趣也是被勾了起来,索性把本子一合,好奇地问:“阿姨,我师父上次来采访的时候,说莫二娃的水性特别好,能徒手下潜到十米的地方给帮忙的农民抓刺锅子吃,真的假的啊?他是怎么做到的?”
杜春花笑道:“这……这东西别说是俺家二娃,就算是俺们渔家的娘们也能干,他十六岁连这点东西都不会,那还不是白活了啊?丫头,你是不是以为刺锅子很难抓啊?阿姨告诉你,那玩意在水下就跟一块石头似的,只要把它捡起来装到网子里就行!渔民的孩子太小不能上船,都得靠抓这些简单的东西帮着贴补家用,男孩女孩都得下水!”
“可……可是刺锅子长刺,扎人!我在市场上买刺锅子,都被扎到过,在水下它岂不是比市场里更厉害?”
“哎哟!你在水下戴个手套或是直接弄个抄网不就完了么?我告诉你,海底下杀人最多的不是刺锅子也不是大鲨鱼,而是海带和看不见的暗流!其中暗流卷走的海碰子不过三成,但是海带杀掉的海碰子却达到了七成!”
“什么?海带能杀人?那不是植物么?而且……海带很小啊!”
“海带小?你说的那是市场里切好的海带!在大海里,一根活海带最起码也能长到一米到两米长、五寸到一尺宽!这东西在水下竖起来随着海流飘动,只要不小心碰一下,它就会像蟒蛇一样把你卷起来!一旦卷住腿,必须要最少三个同伴才能救活被卷住的人,一个专门负责上下换气往被卷住的那个嘴里吹,另外两个要轮流拿东西去砍断海带,因为海带在水下特别结实,二百斤的大汉也不可能靠着自己把它弄断,只能拿刀一点点地砍。海碰子下水捕捞之所以要三五成群而不能单独行动,为的就是防止有人被海带缠住,或是被暗流拽去的时候没人搭救!渔民的团结是与生俱来的,因为不团结的话,俺们到了海里就是个死!”
郑婉莹虽然在辽南这个海边城市出生,但是郑婉莹还真就不知道水里的海带什么样,一听杜春花的讲解,赶紧把这绝大多数人都不懂的常识记到了本子上。
杜春花看着这城里记者的美貌,一想想自己儿子刚才那样儿,忍不住一笑,说道:“丫头,你对大海感兴趣啊?那咱别坐着唠,一会儿阿姨带你赶海,咱俩一边玩一边唠,这多好啊?嘿嘿,现在是农历五月,今天还是个活汛,咱要是去赶海的话,能捡到俺们旧金县最出名的元宝蛎子!咱叫上老娘们一起去,然后阿姨给你拿海蛎子包包子,好不好?”
“好呀!我妈在医院里住院,这几天总跟我大姐念叨海蛎子和萝卜丝的包子,但是我们家没那么多钱买海蛎子包包子……阿姨!我弄完了能不能带回去一点给我妈吃啊?她……刚刚做完手术!”
“这有啥能不能的!走!咱们回家拿点工具,换双拖鞋,然后咱能弄多少弄多少,让你娘一次吃个够儿!俺们村的旱鸭子也爱吃这口,每次都是海王八负责赶海出蛎子,旱鸭子负责出萝卜和苞米面,什么东西都是最新鲜的,保准比你们城里人自个儿做的好吃多了!”
所谓赶海,就是在海边捡东西,之所以很多人捡不到东西,原因是他们跟郑婉莹一样,因为对大海一无所知而去错了海滩,或是没有掐准活汛的时间。
常见的海滩一共有三种。第一种是金色或银色的细软沙滩,第二种是布满圆滑石头的卵石硬滩,第三种就是遍地布满大小不一的尖锐礁石、看一眼觉得荒凉、踩一下觉得搁脚的礁石海滩了。在游客们的眼里,细软沙滩绝对是浪漫的象征、自然的美景,但在真正靠海生活之人的眼里,不入流的礁石滩才是老天爷给他们的巨大恩赐--沙滩赶海最多能见到零星的海螺和海星,而礁石滩每到活汛退潮之后,却遍地是宝,只要勤快,能让你一次吃个痛快!
看看吧!石头形的牡蛎、金黄色的蚬子、黑色的小海虹成片趴在小块的礁石上,大块礁石下方的缝隙里,也到处都有四处逃窜的小螃蟹。个头比陆地蟑螂大好几倍的“海蟑螂”如泛滥一般在那些绿色的水藻上爬行啃食,看上一眼让人觉得头皮发麻,但我如果告诉你们一个常识,你们这些内陆人一定有想哭或是想吐的冲动--海蟑螂和红藻是天生的伴侣,它如此大规模地叠层出现,证明这片海滩上的水藻绝大多数都是红藻。红藻晒干后,就是你们内陆人当宝贝的紫菜,而把紫菜烤熟后再加点调料卖给你们,那这些海蟑螂的食物就要摇身一变,成为你们眼里绝对的健康食品、价格昂贵的野生海苔了!
海滩上,已经换上农妇衣着、穿拖鞋、拿铁钩、背竹篓的郑婉莹一点也看不出刚才的美貌,与周边这些赶海女人唯一区别的地方,就是她挽起裤腿后,皮肤会比人家白皙水嫩一点。
听完杜春花关于这海蟑螂和红藻的讲解,从小爱喝紫菜汤的郑婉莹突然一下就有了想吐干净肠胃的冲动,紧锁着眉头盯着这些海蟑螂看了半天,要哭的表情道:“阿姨……难道就没有只长紫菜,但却没有海蟑螂的地方么……”
杜春花在海滩上的动作非常敏捷,腰一弯、手一伸,大礁石下那巴掌大的螃蟹就被她乖乖捏了出来,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杜春花把这宝贝在郑婉莹的面前晃晃,笑道:“知道你恶心,但俺们渔家的人不会撒谎骗人,阿姨不能瞎扯!有红藻的地方肯定会有海蟑螂,而且红藻越多,海蟑螂就越多!俺们老支书以前为了多弄红藻生产紫菜,于是就在海滩上使用农民果园子里用的强力农药杀这些海蟑螂,你猜结果怎么着?”
“怎么了?”
“连用三个月农药之后,海蟑螂的确是少了九成,但是海里的各种海藻却泛滥了!那一年多的功夫,近岸的海里到处都飘着三寸厚的植物,鱼虾蟹因为没了氧气全都死绝了!公社知道这个情况后,马上派人来调查,结果俺们老支书还因为瞎指挥,而失去了调到公社当大干部的机会。后来,是俺儿子带着他的小兄弟们去别处海滩弄回来一塑料袋的海蟑螂扔在咱这片海滩上,养了三年多,才把这片海给救活了!”
“这……这么大一片海,就用一塑料袋的海蟑螂?”
杜春花点点头,笑道:“这海藻长得的确快,但是海蟑螂却长得比它还快。海蟑螂的寿命虽然也就三十天左右,但是这东西却是每隔七天就会产一次卵,三天之后就能孵出来一大窝子。十一月的时候,海蟑螂进入产卵高峰,早晚各一次,一次能产几百只,你说一塑料袋够不够啊?嘿嘿,在俺们渔家人的眼里,海蟑螂就是渔家的汉子,而水藻就是俺们渔家的女人,俺们是天天管人吃饱饭、天天让人在身上爬、天天让人在肩膀子上咬个印,受气的时候俺们真希望老天爷能用农药把他们灭了,但当俺们知道男人要回不来了,俺们的天也就算是彻底塌下来了!可能这天下的两口子过日子也都是这样,男人揍女人,女人骂男人,但是俩人却是天生的一对儿,谁也离不开谁,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未经人事的郑婉莹虽然不懂“天天让人在身上爬”这句是什么意思,但作为一个文学系的大秀才,她却是从杜春花的嘴里,听出了一种与诗词歌赋截然不同的浪漫,这种浪漫平凡而又真挚,看着是下里巴人,其实却比阳春白雪更加靠谱。
这时候,商量好第一趟怎么出航的小伙子们也来到了海滩,不过这帮野人的手里却不拿女人用的小铁耙和小竹篓,而是一人一把******、一人一把小扫帚,赶海的方式更是跟女人千差万别--所有的海货他们都是就地生吃,根本没想着带回家去,唯一用扫帚扫进塑料袋带走的东西,竟然就是这些密密麻麻地海蟑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