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此情此景,莫二娃不禁想起自己当年不顾别人反对,强行囤货、摆小摊发家的辉煌创业史。他的那帮小兄弟也想起了这段往事,心里即后悔又庆幸,后悔的是当年自己身上的小农意识,庆幸的则是跟对了人、做对了事儿。
莫二娃转脸问身边骑马的李在勇:“李县长,你们这的大集不是明天才开么?怎么现在都摆上了?”
“五奠县山高路远、交通不便,加上我们这天黑的早、亮的早,老百姓为了不走夜路,不管是买货还是卖货,都要提前一天到,大集说是明天早上开,其实今天下午就开了,晚上都不会停。”
“晚上都不停呀?”
“对呀!到晚上十二点之前,是外来的老百姓买东西,十二点之后是我们卖货的人趁着没客人,自己买东西,明天早上三点半天一亮,又一批进城的老百姓就来了。”
“那你们晚上住哪呀?”
“摆摊的时候搭个棚子轮流睡!其实也睡不了多少,大家都在讨价还价,很吵的!”
行至一个还没被别人占领的岔路口,莫家船队和这帮朝鲜族同胞分手,李在勇带着老百姓左转摆摊子去,孙树德则是送船队右转去五奠县电视台。
大家约好,今晚见完贺一后,莫二娃会带着兄弟们回来帮忙卖货,算是对他们热情招待的感激--扯淡!明明就是想找机会接触那在水一方的佳人!
五奠县电视台是一栋满洲国时期建的三层楼,面积很小、楼体很破,若不是这楼顶上竖着高高的铁架子和只能让信号覆盖县城的发射天线,恐怕都没人会把这院墙上还残留“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口号的地方当成是电视台。
莫二娃下驴走到院门口的传达室,看看里面那岁数不小的老大爷,问:“大叔,请问这是五奠县电视台么?”
“对!你有啥事儿呀?”
“是这样的,俺想找一个叫贺一的……”
莫二娃刚把这名字说出去,那老大爷就皱起眉头,没好气地道:“滚边去!贺一不在这儿了,要想骂娘,你回家骂你自个儿的娘去!”
孙树德皱皱眉头,走过来道:“你他****的咋说话呢?救了辽东的莫菩萨你也敢骂,你不怕天打五雷轰呀?”
一听莫菩萨的名号,老大爷马上震住了,他仔细看看莫二娃,一想老百姓关于“莫菩萨是个黑脸”的传言,赶紧开门走出来给莫二娃作揖赔不是。
莫二娃一点也没介意,掏出烟给老大爷点上,笑呵呵地道:“您是老人,可不能给俺这小崽子作揖,俺承受不起!不知者无罪,俺不怪您!大叔,贺一哪去了?”
“县城里的老百姓天天排着队来电视台门口骂他,这传达室的玻璃一天被砸三回,我们台长也恨他恨得要命,直接给他放病假,让他回家带着去了。”
“哦?老百姓为啥要骂他呀?”
“他写剧本骂满族人,引起民愤了!”
老大爷说,五奠县电视台因为缺少经费,整个电视台除了台长和副台长,算上保安和做饭的也就只有八个人,根本不具备制作电视节目的条件,电视台除了每天十分钟的《五奠新闻》外,其余时间全都在放电视剧和电影。
贺一被下放到这里后,知道他是什么底细的台长也万万不敢把这么大的才子当保安,而是哄着他给电视台制作一档像样的电视节目,打算利用他捞点政绩。
贺一也没有拒绝,马上就策划出一部时长只有三十分钟的电视纪录片,名字叫《鸭绿江畔的满族》,台长把这题材上报县宣传部门后,县里觉得在满族自治县放这样的片子太适合不过了,马上就批准了拍摄计划。
由于这电视台根本就没有专业摄像,贺一便主动请命,说这片子也不用演员,你们给我发台摄像机我自个儿就干了。台长觉得这么大的人物办点事儿肯定是小菜一碟,于是就把台里的摄像机给了他,让他担任这部片子的导演、策划、剪辑、制作、摄像。因为台里其他人说话都是浓浓的辽东味,只有在长期在北京呆过的贺一能说标准的普通话,所以这旁白解说的角色干脆也都交给他了。
鬼才出手就是不一样,仅仅五天的时间,这部《鸭绿江畔的满族》便播出了,虽然县里绝大多数地方因为根本收不到信号,压根不知道这事儿,但县城里的满族人却对这部片子非常重视,播出这片子的时候,同是满族的县长甚至还组织干部在县政府里观摩。
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这片子的第一组画面就是东北特有、满族最爱的“跳大神”,贺一配上的解说词更加经典:满族,一个向蒙古学习语言文字、向朝鲜族学习耕田种地、向汉族学习手工建房的三姓家奴,入关前,它是愚昧野蛮的暴徒,入关后,它的朝廷又因为努尔哈赤死于火炮而恐惧火器,将大明称霸四方的火炮、火铳全部尘封,致使华夏文明倒退,可以说,满族和满清朝廷是中华进步最大的阻碍。
这看门的老大爷是个汉族人,所以说话的时候也是偷着笑,道:“我们县长看到这一咕噜,赶紧打电话让电视台给节目掐了,要我们把这片子销毁。我们这帮台里的汉族人觉得好奇,销毁之前偷偷看了一遍这片子剩下的部分。莫菩萨,您猜下面是啥?”
“啥啊?”
“一排字幕,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播完这一句,向来听不进批评、最会搞文字狱的大清县令肯定不让继续往下播了,所以我也不费力气往下拍了,感谢收看。”
好家伙!你这哪里是批评大清朝,你这分明就是在借古讽今啊!奇才!真是个能作死的奇才!最厉害的不是算准别人掐断你的时间,而是能让一个看门老大爷,都把你的所有台词一字不差地记住,甚至俺这文盲都学会这句“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了!
孙树德皱皱眉头,问:“大兄弟,在满族自治县播骂满族人的节目,这可是违反民族政策的大事儿,俺们昨天在市里,咱市领导咋一点也不知情呢?”
老爷子的表情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道:“你这老伙计咋这么没有政治觉悟呢?贺一是下放的保安,但县里却想利用人家拍片子捡政绩,结果才闹出这乱子,这要是上报……县里不得倒霉一大批人么?”
莫二娃摇头一笑,让刘三七拿一条辽东人根本没见过的三五烟塞给这大叔,接话道:“俺要是没猜错,这贺一也是算准了县里的想法,所以才敢这么作死,亏了俺昨天没让市领导通知他去找俺,要不这事儿漏出去,俺可就给五奠县惹大麻烦了,贺一再装疯卖傻也躲不过去了!”
老爷子看看这烟,道:“莫菩萨,你是辽东的大恩人,跟我打听点事儿是我的荣幸,我还没给你磕头烧香,你咋还给我烟……”
“大叔,俺们莫家船队的规矩是结交四方、不分贵贱,您要是给俺脸,您就别推了!”
“这……这可真是菩萨显灵呀!我儿子今年初中毕业分配,我正愁拿什么打礼帮他谋个好工作,没想到莫菩萨就赐给我这么一条稀罕烟!嘿嘿,莫菩萨,既然您这么说了,那我就不跟您瞎客气了!这烟我收了,我儿子分到好工作了,我在家给你烧香!”
“别别别!咱不带这么玩的!俺还年轻,俺还没活够,俺可受不起人间的香火!您老要是念着俺的好,您以后就把莫家船队当朋友就得了!三七,再给大叔拿一条,大叔要送礼托关系,单数不好出手!大叔,俺听您刚才说话的语气,俺觉得您跟这贺一很熟啊?”
老爷子赶紧把这两条宝贝烟卷到衣服里抱着,像是怕被谁看见,道:“当然熟悉了!贺一虽然是个大角色,但他来了电视台后却一点架子也没有,平时就爱跟大家伙儿聊天,说话可逗可逗了,大伙儿都喜欢他!我们俩一起值夜班的时候,我总跟他一起喝酒!”
“好!那俺还真是找对人了!大叔,您知道贺一家住在哪么?”
“知道!他家住在下露河乡浑江口村孤山小队!上个礼拜天,我们电视台的同事怪想他的,就集体跑去孤山看他,这小子已经用这些年攒下的钱把孤山承包了,现在正领着他媳妇在那开山种树,说是要搞庄园,就是一种专门给人旅游的地方。他说那庄园建成后,一杯茶得卖十五块,我们同事听完这价,都吓得一身子汗!”
孙树德皱皱眉头,道:“莫菩萨,你找这人靠谱么?孤山是浑江和鸭绿江交汇口上的一座三面是水的荒山。他在这上面做生意本身就是扯淡,这价格订的就更扯淡了!我们五奠县工资最高的县长,一个月才赚七十五块,普通农民一个月的收入也就三十块,谁会花半个月的口粮去喝他一杯茶呀?”
“东北地区的普通百姓肯定去不起他的庄园,但与他较好的文艺界可去的起,他自己就是个金字招牌。北京那个刘娟告诉俺,贺一在文艺界和文学界有相当的影响力,他下放离开北京城的时候,好多跟他一路的文人和演员都摆酒席送他,借此表达对政治的不满,他这庄园应该是为这帮人设的。”
“这……这帮人脑子有病呀?十五块钱喝杯茶?”
“这钱对人家不算啥!俺去年开远航罐头发布会的时候,刘娟的出场费是一分钟一千块钱,这还是退休之后的价呢!还是那句话,社会阶层的差别现在已经随着改革开发的持续而出现了,以后这种差别还会越来越大,你们望江村没赶上改革开放最黄金的头几年,现在也得加把劲往上撵了,要是再错过这几年的末班车,穷人想当地主资本家就是不可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