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我曾与阿青同住的那间木屋,成了我的栖身之地。
心绪平复后,我传信去寒烟门,和师傅、小柔告了平安,也请她们将我的住处告知娘亲。
正当春天,农家生活十分繁忙,于嫂也顾不得盘问我凉云寺一行结果如何,只是念着我一个女孩孤苦,总是处处照应我。
有一天午睡后她来问我,说她那个儿子想学武功,他爹不让,孩子却犟的不行,生怕他哪天为了学武去凉云寺当和尚了。
然后她靠过来,低声问我:“你不是会武功吗,不然你教教他呗。”
我始终觉得于嫂是个有趣的农家妇人,忍不住逗她:“男师不授女徒,女师不授男徒,你女儿若是想学,我倒可以教她。”
如此她倒是再没有提。
待到春末夏至,天气燥热难耐,我这娇生惯养的习性也慢慢地露出来了,想起往年在韩府,屋子里面放的都是大瓮,瓮里放着冰;解暑的甜食一湃好就往我房间里送。去年和阿青一起在这过了半个夏天,倒也不觉得怎么,现在独自一人,消化苦难的本事反而变弱了。
这一天黄昏,周玄素终于来找我,她一手抱了一个翠玉西瓜,穿着一双白色的布鞋,在林子口挨家挨户地寻我。
我见到西瓜比见到她还亲。
之前总以为东华郡遍地都是翠玉西瓜,来了这里才知道,翠玉西瓜是有钱人家才吃的起的。她见我昏昏沉沉为暑热所扰,问我道:“要不要娘带你去洗个澡。”
我满嘴塞的都是西瓜,大声嚷道:“去哪儿洗?天上这么多太阳,就是有也给晒干了!”
周玄素被我逗乐了,过了半晌认真道:“我来的时候路过一处水泽,见池水清澈见底,也罕有人至,不若去那。”
我被她说的心动,一咬牙:“走!”
这里果然有一处干净的潭水,我向四周望了望,奇道:“这么好的一个水池,怎么没人来玩啊。”
回头看她,她已将衣衫除下叠好,一头扎进了池子里。
过了半晌冒了头出来,一张清秀的脸庞对着我:“墨儿,下来呀!”
我瞧着她,觉得面颊发烫,磨磨蹭蹭地脱了衣服,一点点地往池子里滑。
周玄素把发钗除下,细细地梳着她的长发,一边梳一边对我道:“在外面奔波的那几年,别说洗澡,连温饱都解决不了,有时候身上实在腻烦,便这样跳到池子里洗,然后连着衣服一起晒干。”
她这样说着令她不堪回首的过去,举手之间却透着平和淡然,就在这时,她转过身去,我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惊呼。
大大小小十数条伤痕,横亘在她白皙的后背上,一个个分布得触目惊心。许多伤疤显见得时间久远,依旧留着淡红色的印记。
回过头见我一双眼睛盯着她,她笑了笑,难掩苦涩:“吓到你了吧。”
我看着她,心里骤疼起来,我真的想不到一个除了武功什么都不会的女子,在被夫君背叛,与孩儿分离,身上背着族人血债,如何翻山越岭于茫茫人海找寻真相。
我对她道:“娘亲,这些年你受了多少苦啊……”
她梳好了头发,走过来又要帮我梳理,我感觉到木齿在头皮刮过时异样的****,听她的话音在旁边道:
“这十几年在外面,如何艰难我都不觉得苦,我所惧怕的,不过是你今后会恨我,不认我。如果是这样,我情愿装作不知,一心在你身边护着你。”
我感觉有泪意。即使分隔多年,她对我没有养育之情;即使重逢之时,她让我经历了家庭破碎的痛苦。可是如今,她像一个知己,一个可以在风霜过后给我温暖的朋友,这样就够了。计较从前种种,又有何意义呢?
我低头,见湖水映出了她的模样,她的眉眼弯弯,笑容亲切。其实论样貌,她不是十分娇美,甚至有一些男儿般的清刚之气,但是这股气质让她比同龄的母亲要显得年轻,并不是像是被岁月折磨过得样子。
我真心赞美她:“娘亲,你生的真好看。”
她先是笑了,也从水中望着我,忽然神色凄苦,竟似要落泪。
我回过头看着她,问道:“你怎么了?”
她想要平复情绪,强做欢颜,半晌还是说道:“你长得,真的很像你爹爹。我看到你,我看到你……”
显见得,她在去巴蜀郡之前,或许还幻想过我们一家人团聚的样子,她虽然恨我爹爹,但是真怡说的没错:若不是爹爹负了她,别说是举兵造反,便是刀山火海,她也会陪他去闯。
她是真心地爱着爹爹。
她慢慢冷静下来,对我说:“去鬼岭探听消息的那一趟十分凶险。那时的我为了等线人去引证人出来,待在一个地洞里,外面下着大雪,我在里面饿了三天三夜,支持不下去的时候,我的脑子里竟然在想……‘一川现在在做什么呢?’”
说着,她抹了抹脸颊边的热泪,强笑道:“那时的我,觉得自己真的是没救了。”
我望着她,她在大仇得报后,又想起她的夫君,那个从没有珍惜她,利用她,辜负她的夫君。她在饥寒交迫的弥留之际,看到的,还是他的脸。
我也是在长大后才懂得,这一点无力的惦念,是感情中最悲苦动人的地方。
那天我和周玄素的对话被附近路过的村民打断,我俩迅速卷了衣服就跑,跑到木屋里,笑得弯不起腰来。晚上同榻而卧,周玄素问我要不要和她去江南郡。
事情是这样的。
那个狡猾的明德帝除了卓清风等势力之外,还有一个亲信,就是江南郡按察使魏炎。他本来在沈擎信手下做事,却不知何时成了明德帝的人,并且和他们几个兄弟关系都不错。
变故之后,魏炎成了明德帝的内应,除了一路升官发财做到了江南巡抚,也暗中帮明德帝留意沈擎信的动向。沈擎信死后,他便顺理成章地升做了江南郡总督。
也是因为旧日的情分,娘亲在江南、福陵一带调查取证之时,他曾数次接济我娘,虽然是奉了明德帝的命令,但是在娘亲的叙述中,这个魏炎也算是为数不多的和我爹爹交好,又和我娘相熟的人。
他体念娘亲的苦楚,数次为她排解,长久下来,也算成了莫逆之交。
这个夏天是他四十五的寿宴,便邀请娘亲去江南游玩。
周玄素自然不会推辞。
我呢。我也不会。
为着这寿宴,我专门回颖心堂定做了一套新衣,顺便去看望养伤的红樱。她见我安好,抱着我又哭又笑,得知我和程湖天、阿青皆无后事,不免怅惘。
因着不是在皇城,魏家寿宴的排场极大,又因为书香世家的底蕴,整个布置我瞧的很是舒服,这一天晚寿宴将要开始,我对墙角里摆放的一只海纹底的花瓶极有兴趣,正欣赏着,窗子那边魏炎和周玄素的对话却传入我的耳中。
魏炎道:“这次邀你过来还有一件事。虽然这话该由拙荆来说比较妥当,可我放心不下,总想亲自来问问你才好。”
周玄素温言道:“魏兄尽管说便是。”
魏炎说:“小儿启宁,从小便喜欢令千金,曾为着令千金不待见他,回家之后便茶饭不思,末了便央我替他找一个师傅,说要学武功。”
我呆了一呆,竟不知道魏启宁对我这般执着。
“内乱平定之时,我曾听皇上说起,说是皇上曾许了令千金的亲事。小儿知道了以后便生了场大病,我责骂了他,却也为他的真心感动。他平日里并不是这般懦弱性格,然而在令千金的事情上颇为执拗,得知婚事取消,他十分欢喜,便求着我要我向你提亲。”
周玄素听了也有些唏嘘:“小女蒲柳弱质,竟得令公子这般抬爱。”
魏炎道:“小儿今年已经二十有二,竟是连个妾都没纳,他娘宠爱他,连我也没办法子。”
周玄素像是点了点头,对她说:“虽说儿女的婚事是父母之命,但是芷墨受了这么多苦,我还是得听从她的意思。”
魏炎也表示了理解:“那是自然。”
听着他们的声音渐渐远了,我正把耳根贴过去,忽然被人冷不防在背后拍了下肩膀。我吓了一跳,回过头,却是魏启宁。
多年过去,他一张清秀脸蛋竟然丝毫没变,笑嘻嘻地问我道:“你在干什么呢?”
我愣了一愣,细细打量他的神情。之前见他总是一本正经的书呆子模样,如今这般笑意,当真像变了一个人。
我想起刚才魏炎和周玄素的对话,脸不自禁地红了。
魏启宁却没注意道,对我说:“我准备了礼物给你,你过来看一下。”
他带着我穿过庭院,走过小路,来到了一座天方宽阔的宅子,位置虽然有些偏僻,但是这所宅子像是被新翻修了,打点得十分精致齐整。
宅院的中间是一片池塘,上面种着满池的白莲,一捧一簇如冰肌玉骨的谪仙,在清风中缓缓摇曳。
魏启宁对我道:“这是我自己种的,你觉得怎么样?”
我看着白莲移不开眼,贪婪地闻着清风送来馨香,他继续在我耳边絮絮道:“本来……我也拿不准你是否会过来,但是还是种了,没想到种花看起来容易,学起来却是极难的。我知道你喜欢莲花,所以想给你个惊喜。”
我又愣了神,不知道该如何对答,转过脸,见他又恢复了旧时的神情,眼睛认真地看着我,在等我回答他。
我点点头,感动之余心中渐渐升起暖意,真诚地对他道:“谢谢。”
他笑了,俊秀的面庞在夏日的黄昏里耀眼得有些发烫,半晌低了头,小心翼翼地问我:“那……你愿意住在这里吗?”
我看着他,没有作答,思绪蓦地飞回了庆雁山脚。
那时他单手不便,因此那间房屋中的每一个钉子,每一块木板,都是我们俩一起安置的。
完工的那一天,他把木屋前凿开了一方小小的池子,引了山泉水,放上了我爱的白莲,对我说:“想给你搬个池塘来是不可能的了。但是以后每年夏天,你都可以在这里赏荷。”言毕,阿青理了衣襟,清了清嗓子,弯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对我道:“韩姑娘,请问你愿意住在这里吗?”
念及此处,我甜甜一笑,抬头对上魏启宁的目光,轻声说:
“愿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