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不停责备自己。傻!我真傻!阿青走的那天,我最多也不过比他多睡了两个时辰,这么短的时间,他能跑到哪里去!
只是,他去凉云寺做什么?
心底油然而生的一种十分不安的感觉又让我没了理智,我顾不得送上拜帖,对寺门口的小和尚说我是万象大师的朋友,曾经在寺里住过一个月。谁知他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竟说从未听过。
我倒吸了一口气,运起明聿心法,对他说:“得罪了。”
我当然不会杀他,也没伤他,而是专心用“望月推石”慢慢地往寺里行进,不一会,寺门口到大殿路上的和尚都被我推得远远的,自然也来不及拦住我。
直至走到大雄宝殿门口,有一个和尚接了我一掌竟未被我推开,眼里还露出了清光,说一声:“好掌法!”竟挽了袖子冲上来接我的招。
我们堪堪拆了十招,我始终不能将他打退,他也念叨着说:“你这是什么心法!古怪得紧!”
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好斗的佛门之人,心急之下拔出了沥泉刀。他见我拔了兵器,也换了一套掌法,劲力绵和温厚,我刀上的真气始终伤他不到。
他道:“噢,原来是寒烟门的弟子!”
说这话的同时,后面赶来的小和尚们也拿着棍子一样的兵器把我团团包围。
那和尚却对他们喊道:“你们别插手!”说着又是一阵掌风招呼到我身前。
我巴不得和他对掌,于是也结结实实地拍了一掌出去,只是我留了个心眼,在收回的时候用了三分真气,以免他那棉花一样的掌法把我黏住了。
他的应变倒也疾速,避开了首当其冲的七分内力,待攻势稍弱,果然又催动掌力跟我比后劲,我见他中招,不自觉地微微一笑,将明聿心法的威力注入到那三分真气之上,他向后退了十几步才站定。
也不傻,若他强行化解我的掌力,现在肯定吐血了。
他捂着胸口,慢慢调匀呼吸,对我笑道:“女娃娃,你这心思可刁钻得紧啊。”
我更是纳罕,以他的年龄当然够格叫我女娃,但是佛门中人难道不应该是叫“女施主”么。
我对他施了一礼:“承让。”
他又道:“若不是住持不许我用以前的武功,你未必是我的对手。”
我无意和他纠缠:“那是自然。”
他却对我说:“你来凉云寺做什么?找你的情郎?”
我皱了皱眉,道:“我听人说在贵寺看到了我的一位朋友,所以上山来寻他,事出突然,未能送上拜帖,请恕韩若无礼。”
他的眼神在听到我的名字之后就变了,忽然换了一个严厉的语气:“韩若?”
他又打量了我的脸,半天问我:“你是韩一川的女儿?”
我已经极为不耐,但是还是客气地回他:“是。家父已经亡故了。”
听我如此说,他先是呆了一呆,然后忽然仰天长笑,竟是笑得不能抑制,半晌眼泪都笑出来了,然后大声道:“好!好!你要见住持是吧!我这就带你去!”
说着迈开步子,一边笑一边把我往殿中引。
我满腹狐疑,更不敢随他进去,问他:“阁下究竟是谁?与家父是什么关系?”
他停了脚步,转过身,面上的笑容仍未退去:“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说着看着我:“你是来找皇甫青的吧?他……”
话音刚说完,忽然听得身后的弟子齐齐用棍子在地下敲了三声,我觉得颇古怪,转过头去看他们,只见他们在原地齐整地站着,眼睛直视着我身后的大雄宝殿。
我又转过来,只见从大雄宝殿中走出了四位僧侣,瞧他们衣裳和年龄应该是寺里的得道高僧。其中一个穿黄衫的老僧我一眼就看出来,是万象大师。
他们四位站立于殿前,神情平和肃然,我不自觉心生敬慕,走向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万象大师慈眉善目,对我点头还礼:“韩施主,许久未见了。”
听他如此说,我忆起那年我们在倾天峡的事情,只觉恍若隔世。那时的我一心以为眼前的变故不过是上天对我们的考验,如今才知道,是我们必经的劫难。
我顺着他们背后看去,凉云寺风景依旧。山是蓝青色的,非常朦胧,非常美,所以心中有了远山含黛这个词。原本应是神木灵草的离离之貌,远处如波浪般一横一列,近处如果实般一簇一团。远处的柔和,近处的明晰,中间的亭台殿宇也因此有了神秘庄肃的气息。
只是人事已非,原本让我向往和敬慕的神圣之地,此刻却令我畏惧,我总觉得它阻断了我的什么。或许我以为我失去一切,拼命地想要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终了,也是徒然。
似乎每次到了绝望的境地我都会生出一股不服输的意气来。我料定阿青此时一定在这里,也了解接下来他们会用什么话回我,于是跪下庄严地行了拜见之礼,缓缓道:“与大师阔别两年,韩若真正地感到人间疾苦。深知纠缠无用,只想把事情做一个了结。还望大师念在旧日缘分,准我与旧友见上一面。”
我说的是“旧友”,并非“阿青”。说完就用眼睛盯着万象大师。
我尽量使自己的目光里不要太过殷切,而是保持淡然冷静,只盼望万象大师能够体会我的初衷,甚至是,怜悯我也可以。
万象大师念了一句佛,对我道:“人世间的****,并非只有厮守这一个选择。你心念未断,势必为情丝所扰,自然不是老僧可以阻拦的。”他说完这句,向远处的一座山峰一指:“韩施主的故人便在谒岚峰上。还请韩施主记住方才与老僧说的话。”
我心头一凛,总觉得被这位得道高僧看穿了什么。我确实动过念头:今天就是动武硬闯,我也要见到阿青。而他这么轻易就同意我们见面,心中反而怕了起来。
这一条不远的山路,我觉得自己走了那样久。
走过一个转弯,我看见了眼前一条长长的阶梯,大约有百十来阶,指向谒岚峰的山头。石阶光滑平整,每一阶都不高,但是我的步子却颇为沉重,就像脚踝上绑了千斤重石,每一次移步都十分艰难。
阶梯的那一头,我看见了阿青。
他穿着白色的衣衫,外套了一件青灰的纱衣,僧帽之下已没有一根头发,脖子上挂着一串红檀木佛珠,一颗颗打磨的圆滑光亮。那光刺得我眼睛发痛,似乎连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也渐渐没有了。我尽量让自己的泪水不要流出来,眼看着他挪动脚步慢慢地走到我身前。
他空荡的左袖被山风扬起,面目宁静,无悲无喜。我心中大恸,只盼他能笑一笑,哪怕是皱一下眉头也好。
“上次不告而别,是我不对,盼你谅解。”
我听他说话,眼泪终于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但是却不知道说什么。嘴唇被牙齿咬得生疼,也止不住颤抖。
他又道:“我的模样吓着你了吗?”
我松开了嘴唇,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阿青接着说:“断臂之后,我便已有出家的念头,只是放不下父兄,放不下白婧,也放不下你。”
我没能忍住哭腔,哽咽道:“那如今呢……你都放下了么?”
他看着我,目光依然没有丝毫感情,但是言语却有了一丝温度:“不,我还是放不下你。”
“那你为什么要出家……你……”
他还是那样看着我,却没有回答。
我的喉咙不自觉地动着,这状态让我很难说出一句话,我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双目凝视着他,说:
“是否因为,我……让你忘不了过去的事?”
这句话的说出,仿佛让时间凝固了。我说的是我的心魔,亦是他的心魔。白婧离开后,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随时会引爆的场,一不小心触动旧时引线,便在心底炸起一阵惊痛,不死不休。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眼泪让他动容——从前的他是见不得女孩流眼泪的。他微微低了一下头,将眼睛闭上,道:“我没想忘记过去的事。我也确实忘不了。”
“我只是,希望能为他们,为你,做些什么。从今天起,青灯作陪,古佛为伴。我将晨昏诵经,为你祝祷。盼你能够拥有我们曾经都想要的人生。”
我止了眼泪,看着他的眉眼,知他心意已决,半晌冷然道:“我想要的人生,便是在庆雁山脚的那七个月。”
他抬起头看着我,唇边露出了一丝微笑,那笑容我明白,那些时光对他而言,未尝不是如此。
他低头,轻念佛偈:“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合会有别离,无常难得久。”
念毕,他悄然转身,一步步踏着阶梯,往云烟深处去。
他念的是《鹿母经》,是我们少年时一直拿来言说却参不透的经文。
不知少年愁滋味的我和白婧,曾对《妙色王因缘经》里的一段有过探讨。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白婧问我:“什么是离于爱者?”
我冥思苦想了一会,答她道:“和尚、尼姑,都是离于爱者。”
白婧瞥了我一眼,认真道:“佛祖说了,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而法相宛然,即为离于爱者。”
我瞪了回去:“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嘛?”
白婧道:“不懂,那又如何!单从字面上来看,没有爱情的人生太悲哀了,我坚决不要。”
我眨了眨眼睛,微笑着看她:“要是哪天你爱的人去做‘离于爱者’了呢?”
白婧瞪大了眼睛,坚决道:“那我就扮成小和尚,天天给他送肉吃,非逼得他还俗了不可!”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白婧,她站在阶梯的那一头,金色的太阳在她的周身投下了一片细碎的柔光。
她嫣然巧笑,对我点了点头。
我和阿青,是这场浩劫中的幸存者。
他选择永恒,我选择重生。
回过神,我望着阶梯,已不见了阿青的踪影,淡淡一笑,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