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人眼里,我应当就是一个“少涉江湖事”的官家小姐。曾几何时,我对现在这样一幅画面很是向往。
斜阳泣血,一人一马,尘土飞扬,明日天涯。
然而我不能彻头彻尾地做一个闯荡江湖无牵无挂的侠女,我的生命中可以风餐露宿、披星戴月,但那与自由无关。或许上天很是公平,许了我十几年的安稳,却生就我不甘平淡的性格。但我想,爱也好、恨也罢,事情总是需要一个结局的。
小月山是城郊一个非常幽密寂静的地方,与其说是山,倒更像一个峡谷,只是从中还能望见一片宽广的天空,从上往下望却是月亮的形状。
优雅宁静却有情致,皇甫家当年便在那山脚下有个宅子。我对那里的印象除了一片绿的发光的竹林外,便是那里一等一的月色。
胯下的骏马脚程极快,待我到达小月山下,夜幕刚刚降临,我抬首便望见一弯清浅的月挂在空中,轻柔华美。
在距那所宅子百步的位置,便见得有皇甫家的家臣沿路驻守,瞧模样尽是精兵。他们身披铠甲,手握长枪,背上负着弓箭和箭袋,站姿威武,几乎是纹丝不动,这场面令我有些震动。想是我见惯了城里那些草包侍卫,乍然遇着真正身经百战的军队,这差别还是着实令人咋舌。
进入小月山峡谷有一道较窄的道路,驻守在那里的士兵对我喝道:“皇甫将军在此下榻,请这位义士绕行!”
目前看来,之前臆想中那些埋伏果真只是我的臆想,现在这个架势倒是符合皇甫家素来的坦荡。我玩心大起,放慢了速度,缓缓策马到月光之下,对那士兵道:“小兔崽子!不认识姑奶奶我了吗?”说着除下了我头上的帽子,任由青丝拂到腰间,从怀里掏出了那支海水纹羊脂玉簪挽在髻上。那士兵向前走了几步,借着手中的火把眯着眼瞧了许久,忽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噢!卓小姐!你怎么来啦!”
我自以为很酷的出场现下看来非常失败。
皇甫家的管家兰伯把我迎进去的时候我依旧难平怒气,院里的青石地板被我踏得咣咣作响,就算我心底知道卓翎生的比我美,但是别人把你认成你很讨厌的人的时候,还是会有一种“你瞎吗我跟她哪里像”的感觉。
这所宅子建的宽阔规整,院内虽然空荡得显得有些死气沉沉,但是却和此时淡淡的月色很是相称。正房内亮着灯光,我跟着兰伯走进去,便看见皇甫庭亲自在掌灯,神情十分专注。屋子里的陈设与记忆中几乎一致,同往常一样的朴素、大气、简单。我心中感慨皇甫曜松自己不喜奢华,连带着他这俩儿子身上也总有着这样一股清正之气,令人不自觉地钦服。
皇甫庭见我来了,放下手中的物事,笑道:“入夜露重,去给芷墨妹妹沏壶热茶来。”
皇甫庭长了我十一岁,因此虽然辈分上我们是平等,可是当我们还拿着木头作的武器玩泥巴的时候,皇甫庭已经是个大人了。我虽然与他不过两三年见一次面,但是他待我和白婧着实不错,也算填补了我俩成长路上没有兄长相护的空缺。随之他请我入座,又客气道:“此次来皇城是小住,这里又久无人居,粗茶淡饭,恐怠慢了妹妹。”
我见这架势,知道他料定我一接到信便会赶来,于是张望着问他道:“阿青呢?”
他往西厢房扬了扬头,“他今天饮了不少酒,与那郭啸钟对打之时还岔着了真气,从宫里回来就一直不好。现下睡着呢。”
我坐下来,斟酌了一下字句,还是说:“上次我和阿青在韩府门前遇刺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皇甫庭见我一上来就说起正事,动作微微一滞,然后又微笑着回答我:“我当然知道。”
我点头,抬眼问他:“庭哥哥认为是谁做的?”
他把一只手放在桌子上,另一只搭在腿上,反问我道:“芷墨认为是谁做的?”
我皱了皱眉,不知道他是何意,道:“这件事情,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的看法。”
我把我心中所想说出:“这些人既然扮成御卫的样子,自然是想让我和阿青以为是皇上做的。可是后来我和阿青都能够安然地在宫里和外庭养伤,说明此事不是表面看的那样简单。”
皇甫庭微微一笑:“那次的事情,他们明显就是冲着你去的。阿青受的只是皮外伤。所以我料想,你一直觉得,是我们做的吧。”
听他这么说,我有些愕然,他又道:“但是你很奇怪,你觉得这件事情我们皇甫家完全没有动机。不过我想白婧一定跟你说了什么,是以你现在你觉得我们……”
我摇了摇头,打断他:“我从没有认为是你们,不然我没有那么胆子敢一个人来赴你的约。只是……”我也朝西厢房望了望,“那次事情之后我与阿青相见,阿青对我的态度十分冷淡,并且语句中处处针对我爹,我想阿青这样的缘故,一是他不想我卷入这个事情里,二是他觉得我们遇刺的事情或许与我爹有关,更重要的,他觉得皇甫家与白家的矛盾,韩家也脱不了干系。”
皇甫庭静静地听我说完了,目光打量着我,许久才道:“你果真聪明。不过,”他笑了笑,“我猜你现在也不知道我们两家究竟有什么矛盾。”
我道:“是,这也是我今天来的目的。”
是时候兰伯把茶送了上来,我对他道谢,他笑道:“许久不见韩小姐,如今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我抿嘴淡淡一笑,对他道:“兰伯也愈发清健了。”
兰伯上完茶,瞧着我俩严肃的神色,便道:“厨房还炖着青少爷的药,我先去看着。”
皇甫庭见兰伯出去了,对我道:“芷墨还记得我们家是什么时候去的燕云郡么?”
我思索着道:“十二年前,我记得那时候我才六岁。”
皇甫庭点点头:“我们到燕云郡的时候,我不过像你一般大。那时阿青有许多事情不明白,我却略略懂得些。真正说来,征战沙场的生活确是适合我们皇甫家,但是我却知道爹爹走的并不情愿。”
他把茶放在嘴边,也不喝,我透过袅袅的水汽看着他的脸,他微微敛着眉毛,继续道:“先帝登基之时,皇城有两家名门曾遭全灭,似乎是这件事情之后,爹爹便对白邢秋不同往日了。只是那时候我年纪太小,这些事情的原委并不清楚。”他又把杯子放下,嘴角有微微的笑意,我看不懂是嘲笑还是什么,只听他道:“爹爹和先帝,白邢秋还有你爹爹其实是性情不和的。他性情耿直,不知圆滑,官场上又牵得众多人情世故,几年下来,朝中的大臣几乎得罪了个遍,我不敢说这其中有没有白邢秋的挑拨,但是作为当时一起共患难的来的兄弟,他确实是也没帮爹爹圆转什么,至于惹得先帝爷不喜欢,只能怪爹爹不懂阿谀奉承,这其中事情现下说来都是小事,只是积少成多,才有此果。”
我不做声,知道他或许讲得些许实情。
“恰逢北境不宁,当时也是白邢秋谏言,让爹爹率兵去燕云平乱。起初爹爹以为去平了乱就回来,便同意了,没想到圣旨下来却是我们一家人连得外祖家一起迁过去。毕竟是给爹爹升了官,爹爹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只说外祖年事已高,免得舟车劳顿,这才留得外祖在皇城,我们也能得空回来。不然这背井离乡之苦,不是人人都能忍得。”
“所以……”我想起阿青在凉云寺养伤之时跟我说的话,“皇甫伯伯便记恨白伯伯了么?”
皇甫青将那杯茶饮下,笑了起来,道:“你说的是记恨还是嫉恨?”问了这句他也没等我回答,又说:“你大约还记得吧?在你和阿青出生之后,我们三家曾有约定:若白婧为女子,长大后便嫁到我们皇甫家;若白婧是男子,则与韩家定下姻亲。阿青和白婧的婚约,原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到了后来,爹爹开始质疑白邢秋的为人,便不同意这桩婚事。白邢秋觉得伤了情面,又害怕我爹的划清界限或许别有所图,便想办法把爹爹排挤出朝廷,也算是为自己消气吧。”
我有些惊讶,道:“你说,是皇甫伯伯取消婚事,所以让白邢秋记恨了?”
皇甫庭道:“这只是原因之一,白邢秋的野心,可不只如此。他知道皇上喜欢白婧,可是白婧不愿,先帝和皇上也没主动开口,这事就一直耽误着,直到四年前,我爹爹才发现了白邢秋的意图。”
我的手因为震惊有些颤抖,半天才说了句:“白伯伯,是要谋反么?”
他放下杯子的手停着,半晌道:“看来白婧已经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攥紧了拳头,对他道:“你说谋反,那证据呢?”
皇甫庭的面色有淡淡的苍白,在满室的灯光下映得越发不见血色,他道:“证据?沈擎信在朝中手握大权,即使未见任何叛逆之心,先帝爷作为君主也不愿意身处这样的被动位置。因而先帝爷暗中联系搜罗旧部,并把与旧部的信物嵌在金锁里。原本他是要把金锁予我爹爹的,却不知道被白邢秋用什么方式骗走了。我爹爹原本也不在意,先帝既然过世,他不过当它是先帝留的一个念想罢了。经你爹爹提醒,四年前白邢秋到燕云郡,由我爹出言讨回金锁,他却推三阻四,我爹这才觉察出不对。金锁中肯定藏有更大的秘密,是以白邢秋不愿意归还。”
我呆了一呆:“我爹也知道?”
皇甫庭看着我,道:“自然是知道的,这次皇上下令搜查白家,也是你爹爹帮忙搜查的证据。”
我感觉双臂到肩膀不停地在打冷颤:“搜出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