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锦在贤苑查验的结果是,乌金所制的火盆一旦与燃烧的天竺烟丝相触,确会产生毒素。换言之,老庄主所用的乌金烟管,便是致他当初窒息而死的元凶。
沐堇熙惊疑不定:“爹爹过世之时,您不是也查验了的吗?您说,爹是死于呼吸梗阻,心肺衰竭……”
陈文锦摇摇头,神情峻肃:“这便是那下毒之人的阴辣之处了。这种天竺烟丝在我大曦境内极为罕见,产自印度。烟碱里有一些铅粉,此物若与乌金这类含碳粉重的物事燃烧在一起,便会产生一种可致人呼吸不畅的气息。此气无色无味,难以觉察,对于处在旷阔之所或者是心肺劲力较强的人来说,自然没什么关系。老庄主过世之时,我也有些怀疑,但从表面上看来,他确是死于呼吸梗阻,心肺衰竭。如今……老朽不才,从前没有觉察到,是我失职了。”
陈文锦受沐家恩惠极多,此时只觉惭愧,沐堇秋忙含笑劝慰。
“原来那下毒的人很熟悉爹的癖好,倒是早就在设计了?”沐堇熙脸上浮出怒气,转瞬却蹙了眉,“可是,为何陈大夫从我妹妹的身上立时就能验出了毒素?”
“熙儿,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你参不透么?平日里爹用那种乌金烟管只抽几口烟丝而已,毒性日积月累而生,自然不易觉察……可此毒已在他体内贮藏多年,或有人迫他当日吸入太多烟碱,才可能一夕致死!其实在此之前,爹已有些反应迟缓的症状,我们却未曾留意。”
“哦,我明白了,”沐堇熙恍然大悟,“我们这次烧了很多烟丝,妹妹就站在那跟前,受着烟气熏蒸,一时之间吸入了太多烟尘,所以毒性骤生。她气息一滞,便昏厥了去!”
“嗯,爹早前便有抽吸天竺烟丝的癖好……那么,那烟管……”他眼底浮光如刃,淬着寒光,沐堇熙见他这般神情,忙好言相慰。
“二公子,”陈文锦突然发了话,“这人既如此布局,想必也颇费了一番踌躇,只怕这线索不好觅寻。即或是揪出了幕后黑手,如若对方逞口舌之巧加以诡辩,我们就算将陪葬的烟管取出,亦只有证物,却没有证人。除非万俟……”
沐堇秋扫了陈文锦一眼,眸光一亮,却摇首道:“芰荷也算是我的妹妹,我不能让她犯险!”
陈文锦正要说话,只听门外一个病恹恹的声音飘了进来:“堇秋哥哥,我能进来么?”
此处乃是贤苑中的医馆,芰荷不请自来,刚刚在外听得众人商议,此时便说自己亦是义父之女,就算以身犯险,亦无所惧。
她眸光澄澈,暗透决心,沐堇秋心上一颤,本来打算谢绝她的话,到了嘴边只剩下了两个字:“芰荷……”
“有陈大夫呢,我放心!”
此事一说定,沐堇秋便道:“明早往天工坊去!”
芰荷先前与沐堇楠接触时万般不自在,这时见他不在屋内,便奇道:“对了,大哥呢?”
“宝禄陪他出门了,说是因为佟师爷帮忙,莫老爷子刚撤了诉。那本《八阵合变图说》可是善本,极为珍罕。我们不敌山贼,失了镖,大哥花了好些功夫才了了这桩事。”沐堇熙回道。
芰荷愕然道:“这山贼,怕也来头不小,连咱们的主意都敢打!”
“哼!待大哥查明了贼匪来由,我定要斩了那起子小人的贼手!”沐堇熙咬牙切齿道。
“其实现下兵戈四起,时局纷乱,北方尤甚,我朝既攘外夷,又受内患,”沐堇秋神色肃淡,“处处变乱丛生,盗匪之患在所难免,此次倒也不见得是不给我们白云庄面子……盗匪贼寇无非是混碗饭吃,自有可怜之处,在背后指使的人才是需要我们警惕的。为何别的不劫,偏要劫这行军布阵的书呢?”
堇秋!你仍旧如此宽容,那么……不知,我是不是能向你剖明心迹……我对你的欺骗,你又能不能接受呢?
芰荷痴望着他,心绪驳杂,嘘叹如云。
关于白云庄内有内鬼一事,沐堇秋心明如烛,眼中阴郁如潮,看在芰荷心内是揪心的痛。
昨日几人计议已定,已是夜静更阑,沐堇秋已让属下唐朗潜伏在天工坊,暗查制烟管那师傅的底子,今日一早便催促马车往天工坊赶去。芰荷自称为人证,硬要跟去。
此时,芰荷见沐堇秋一路少言,眉锁成川,轻声道:“堇秋哥哥,不知义父生前可曾与人结怨?”
他淡然一笑,眸里蕴着敬意:“亡父素日为人谦和……”
“嗯,”芰荷点点头,“不过人心难测,你与人为善,不代表没有人嫉妒你,憎恶你……”
她眼里忧思如涌,挑起他深远思绪,他正要说话,忽然觉出一股震力。这力道来势极猛,有如滚尘,让人错觉马车快被掀翻。
芰荷立刻撑起手臂,却因病后初愈,臂力尚弱,这力道一下子便将她掀到了车壁上。
“砰”一声,芰荷揉着后脑,疼得呲牙。
沐堇秋顾不得车外惊呼声、哭闹声,蹂身扑上,直身抱她。车身还在颠簸着,芰荷有些头晕,不自控地撞向沐堇秋。
幽淡药香撞入他鼻端,芰荷唇上亦遽然一热,心跳漏拍,等她回转心神,只觉心如瀑下乱石,被打得发疯似的震跳。
沐堇秋身子微微一颤,烟水深眸衬出面上红晕,忙别过脸去,稳稳推出芰荷,道:“我出去看看,可能是撞到人了。”
芰荷定定望住他,听得他和护卫沐平、沐安的致歉声和越来越小的哭闹声。少时,他重踏上马车,见芰荷涨红的脸,只问她头还痛不痛,一路却看向车窗外,不再言说;芰荷也默默不言,咬唇不语,只顾着翻绞十指。
车行至天工坊外的街角,便停了下来。沐平听沐堇秋唤了一声,忙从怀里摸出竹哨。尖锐刺耳的啸音骤然响起,非常洪亮,却没听见回音,沐平心下生奇,禀道:“二公子,唐朗没有应答。”
“再吹!”
四下仍静得出奇。
一种不祥的预感由心而生,沐堇秋轻皱了眉:“我和你去看看。”
“我也要去!”芰荷忙拉着他。
她说得急切,他微笑道:“沐安不是在这护着你么?”
“我……我要跟你去,你们有两个人嘛!”
她这么耍赖,沐堇秋也只好遂她的意。三人在周遭深巷觅了一圈,并不见唐朗踪影。沐堇秋心道:这唐朗虽才来三个月,可这人向来机敏无俦、心思缜密,就算是出了什么意外,也断不会不留下一点踪迹。
他正如此思量,忽听沐平抖声道:“血……那里!”
三人循向望过去,但见几道血痕漫漶墙角,蜿蜒至死巷边角几个大竹筐。
显是有人刻意抹淡血痕!芰荷心下一沉,捂了嘴说不出话来,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沐平大步上前,一脚踢开,但见蜷成一团的青衣男子委顿在那里。
芰荷见这人胸前开着窟窿,正怒放着一朵妖异红花,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已有濒死之态,眼泪刷的一下就流出来了。
沐平用手探了鼻息,喜道:“还有一口气!”
芰荷收了泪,抢道:“那还不快送回去?”
沐堇秋望着她,嘴角微微一扯,命道:“沐平,叫沐安把他送到济源堂,你再跟过来。快!”
沐平领命而去,沐堇秋与提了贽礼赶过来的沐平会和之后,三人入坊见了坊主沈舟,便由他引去华青峰的工房前。这华青峰是天工坊的老师傅,手艺非凡,性子却孤僻得紧,除了徒儿华铮以外,就是坊主也不敢贸然来此扰他清净。
“华师傅,您的活计来啦。”
一片静默,似连门外日光都随之湮沉下去。
想着先前唐朗遭遇,三人心内皆是一颤。沐平一急,忙向劈掌推门。掌落处,门被强力震开,但见工房凌乱,窗牖半开,歪着一张圈椅。圈椅里老者背影颓然,唯见须发皆白。
一见这老者对于来人唐突之行毫无怒气,三人心内寒气骤生:那个匪徒的动作果然够快!
沈舟也觉出不详,低呼一声,抢先冲了进去。
待见华青峰胸前扎着匕首,确定他已毫无生气之后,沈舟摸了摸他还温软的身子,一面往外奔去,一面道:“才出的事儿,我去报官!”
芰荷心里暗道不好,一双妙目转了转,突瞥向窗外,惊呼道:“啊,有人!”
沐堇秋二人神转如电,一人越窗而去,一人从门前跳将过去。一番合围,将天工坊寻了一遍,并不见有诡秘人影,碰了个眼神,便又闪回房中。
“怎么办呢?”芰荷仰头看着沐堇秋。
“这人处处抢先一步!我昨夜便该来的!失算!”
“堇秋哥哥,你别丧气。我听说江湖上很多人都有自己的独门刀器,”芰荷刻意向那死尸身上的刀子探去,“说不准有线索呢……”
一语未毕,她的手指便被利刃拉了一道口子,忙痛呼一声,缩回手。
沐堇秋忙扯了白绢为她包扎,但见芰荷双颐酡红,不由叹道:“这么不小心。”
沐平拔了匕首检视,又环顾左右,摇首道:“有打斗的痕迹,是一刀毙命。凶手刀法很准,这匕首看不出来历!”
沐平支起他头颅,沿着颈上淤痕向下滑开交领,愈发愕异:“看来这老者还有些劲力。在凶手动刀前一定挣扎过,所以脖子上会有淤痕。咦,这是……”
沐堇秋凑了上去,但见沐平解开的衫里透出一爿模糊字迹。
血迹断续斑驳,难以辨认,想是华青峰在断气前所写。
一个残缺的“袁”字在他眼里被逐渐放大,旋即溅射出令人窒息的气息,沐堇秋蹙眉如山,惊道:“是他?”
沐平重重地点了点头。
“谁啊?”芰荷好奇地凑上去。
沐堇秋缩回头来,定定望住她:“此事先不要声张。”
等到衙差来了,沐堇秋便要去官衙作证,嘱咐芰荷先回去。芰荷心里挂着事,乖乖地坐上了马车。
月色如水,蝉声透了窗纱,悄生寒意。
男子面色苍白,浓眉俊眼,胸口的痛感迫得他蓦地醒觉,喉间燥咳一声。
他抚着胸前绷了棉纱的伤口,皱了皱眉,正思量着起身喝水,房内异响却使心内警铃大作,忍不住问道:“谁?”
“唐朗,是我……小声点……”女子声音沉鱼出听,说不出的动人。
唐朗喜得咳了一声:“芰荷?哦,小姐……你怎么来了?”一语未毕,又闷咳一通。芰荷忙奔至床前,半跪在侧,扶他喝水。
唐朗见她此时黑衣蒙面,作男子装束,定定看她一时,柔声道:“小姐,你不该来的。”
“傍晚便听说你醒了,我却不便来此。不来看看,我总难放心。”
不放心?
唐朗心上暖意丛生,语声更是柔和:“谢谢你,我好多了……”
“怎么那么不小心?”
“我昨夜一直候在天工坊外,怕的就是这事会走漏风声。未想今日一早,便来了个蒙面男子与我缠斗。我敌他不过……”
“看清楚了么?”
唐朗惘然摇首:“小的办事不力……那华青峰已经死了,不是断线了么?现下可怎么好……”
“我跟着的,怎会断线?”芰荷翠眉一挑,清眸里掠过一缕得色。
见他颇是迷惑,她扬了扬手指,轻笑道:“他们只要看见华青峰的衣服上有个‘袁’字,不就有线索了么?”
唐朗心头一震,颊肉微搐,眉头紧拧,幽晦的目光中夹杂着一丝疼惜,张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气氛诡异得有些旖旎,芰荷忙缩回手去,小声道:“没事的,很小的一个口子,比起你来算不得什么。你才要好好休息,这些天就不要劳神了。”
她起身欲走,却听他叹息道:“你……值得吗?”
芰荷微笑:“一点小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