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赵期昌的家中管家被人打死,周围士绅名流、教育系统的清流文官人人心里发寒,俱是一脸愤慨,没人再劝赵期昌。
别说现在威压登莱的赵期昌,就一个寻常的不入流乡下……不,山村里的小地主,家里的奴仆被人打伤,也要狠狠报复回去。不报复,自己抬不起头不重要,关键的是这让下面人怎么想?谁还愿意为你卖命奔波?
赵期昌这里这一点尤为重要,不能寒部属的心!
李羡三人也赶了过来,一听二管家赵禄被人打死,俱是色变。周是问忍不住开口,抱拳:“将军!此事蹊跷,登莱地界谁敢惹赵氏门下?万不可冲动,为人所算计!”
李羡也道,语气急促激进:“是极,将军,学生以为当报官处理,以国法治之。”
报官?那还要军队做什么!
一个手下心腹被人打死,却要报官公了的军将,还有什么面子领兵!
赵期昌听着恼怒正要开口,白庆丰察觉情况不对劲,也拱手:“君美所言不假,将军素来奉公守法。此人命官司,自当报官处置。学生不才,愿奔波孙家夼查清原委,起草讼状。”
奉公守法四个字,白庆丰重重咬音,目光盯着赵期昌,说罢眼睛左右转动,示意在座的可都是外人、敌人!
庆童仰头,眦目:“家主,二管家死前遗言,当以家业长久之计为重!万不可因一人,而废百年赵氏千年之业!”
这时候赵炳然、陈其学联袂而来,戚继光也即将赶到,加快步子。
赵期昌下巴半扬起,左右扫一眼目光睥睨,语气清淡:“说说经过。”
“当事时,二管家领一众人请吕祖神像过孙家夼。孙家夼孙刘各家前来慰问,欲要同行赴庙会。刘家有族裔刘三者,询问二管家今岁水利一事。二管家回应其人,如实回答说家主两三年内以大修登州官道为主,官道修好,才会动工水利。刘三不满,说是孙家夼上下无不祈盼家主早日开工,造福沿岸士民百姓。”
“此獠伸手欲执二管家衣领质问,被刘宗贵阻拦推倒在地。不曾想,此獠倒地大呼赵氏蛮横,欲要打杀他。顿时孙家夼民众不知真假,拥堵而上谩骂喝问,群情激愤这就打了起来。混战中,二管家遭耙钉击胸……小的赶去时,二管家留下数言,就……就……”
周是问俯身追问:“长明,所言是真?”
庆童不满恨恨瞪过去:“家中若不占着理,咱也不敢来此地,如此声张此事!某以项上人头担保,此事曲直,曲在孙家夼,直在我赵氏一族!”
白庆丰又问:“长明,猖獗贼子何在?”
“滋事贼子不分主从,一网成擒,无一落网!”
白庆丰点头,对赵期昌、赵炳然等人来回拱手:“将军,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学生这就草拟讼状,还二管家一个公道。还望将军,以国法、二管家遗言为重!”
赵期昌捏拳,赵炳然还没开口。毕竟民不举官不究,赵期昌是土著势力,这次吃亏,名正言顺报复回去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说的难听了,孙家夼里的士绅连德胜楼的门都进不来,这种货色赵期昌欺负了,在座与赵期昌谈笑风生的名流、大族也不在意这么点事。
甚至,还会支持赵期昌。因为孙家夼的人做事乱了规矩,宗族械斗讲究的是你我两家实力均衡,过分一点的可以以大欺小,可以小犯大就太过分、太不可理喻了!你自己犯浑找死,怪得了别人?
戚继光率先开口:“本官掌印登州卫,如今军户之家人为民户所害,正在本官权职范畴内。因涉及民户,但受害的是我军户子弟。赵将军拟好讼状,这主审之位,本官必与吴知府争上一争,还我登州卫军户一个公道。”
赵禄是赵期昌的管家,奴籍。可国法里规定,奴仆、佃户,与主家是君臣父子之情,能算是宗族一员。自然,赵禄也是军户家庭一份子。
这一点,也是武将家丁在军中立足的律法跟脚之一。因为家丁可以解释为家中人丁,是主将家中为国效力的人丁、族人。是因为跟着家中长者报国心切才披甲成军,是国家的军队;而不是私军入营报国!
陈其学也开口:“孙家夼之民素来刁钻,实乃我登州一害,过往行人客商,无不遭其坑害。老夫久在庙堂,也多听闻在京乡人谈及孙家夼之祸害。若戚掌印不觉得老夫擅专,老夫提议,于孙家夼设立戍堡,以军法督管。再者,这孙家夼地处要冲之地,近来倭寇连年进犯东南,山东也屡受其害。设立孙家夼戍堡,也是为了孙家夼士民安危着想。”
够狠,够无耻,为了赢得赵期昌好感,这个此时登州士林领袖人物直接将孙家夼上下给卖了。
惩戒几个杀人主犯、从犯能消赵期昌、捕倭军的气?根本不可能,死的不是寻常家仆,是家中管家、老人、世代效力的家生子,论感情与血亲没区别。
陈其学一开口,戚继光就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谁都知道这种涉及军户、民户的官司,尤其是人命官司不好处置,又涉及了赵期昌这种强力人物,这个官司烫手,给吴知府吴知府都不愿接手。他这才表态,想着自己主导案件,尽可能将案件的影响力压到最低。
尤其是孙家夼,就连在座士绅都清楚这块地方对赵期昌的重要性。吞掉孙家夼,赵期昌与未婚妻名下的土地将彻底连成一片,到那时必然是水泼不入的铁打赵氏私地、族土。
眼前赵期昌事业处于上升期没问题,将来必然是大问题,后患无穷。
这个道理,没人不明白。
赵炳然也没想到陈其学如此不要脸,这招极为恶心,因为赵期昌必须吃这一套。
赵禄被杀,愤怒的不只只是赵期昌一人,而是整个捕倭军,捕倭军的颜面、感情都受到了极大的创伤。若能就势吞掉孙家夼,捕倭军上下必然感激仗义执言的陈其学,作为领袖,赵期昌也要承陈其学的人情,否则会导致部属感情上过不去。
而陈其学这个话,谁敢反驳?
起码登州士林、士绅不会反对,没必要反对自己的领袖,也得罪不起这个领袖。反正撑死了的,也是赵期昌,不是他们。
再说,反对陈其学就是得罪赵期昌这种实权派,谁会吃饱了为无关紧要的一群人而得罪两头、乃至是三头的大敌?
赵炳然有心反对,又顾虑赵期昌的感情,他也不想得罪赵期昌坏了彼此感情。赵期昌怵他,怕赵炳然的秉公执法不顾生死;赵炳然也怵赵期昌的年少意气。两人是麻杆打狼两头都怕,都不确定对方也怕自己。
能有资格表态的都表态了,都看着赵期昌和赵炳然,赵炳然开口,声音略略干哑:“有道是穷山恶水出刁民,今日敢斗杀三品武将管家,明日说不得就敢冲击府衙闹事。对待此类不通道理,甚难教化之人,历代无不是以大法度惩治。戚掌印?”
“末将在。”
“不论案情如何,孙家夼民众刁钻乃是实情,孙家夼地势又极为重要,卫衙门可思虑思虑,是否合适改建戍堡以治理不逊民情,又能兼顾海防大局。”
能不能吞掉孙家夼设立戍堡,你们登州卫自己衡量去,觉得合适就向他赵炳然打报告,他再往省里呈送。最后能否通过民区改军管,看上面的意思。
戚继光头皮发麻,拱手应命。
开什么玩笑,卫里接连让士绅民户逼得割土,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一次扩土的机会,他戚继光敢反对?他反对,卫里军户人家就敢往他家门口泼粪!
而上头,都司府一帮酒囊饭袋被收拾服帖了。就算都司府不敢拍板,将决议送到兵部。抱歉,这类事情正好归兵部职方司负责,刚到职方司上班不久的朱应奎是三把手,夹在两个郎中之间,谁都会给朱应奎一个面子!
职方司的两个郎中,一个负责北军,一个负责南军,夹在中间的副手……拿不了大主意,可却能向南军、北军伸手。
卫衙门、府衙门、士绅代表的民意,士林代表的舆论,赵炳然这个实权派正管官员几句话时间达成一致态度,省里有彭黯,中枢有兵部朱应奎,堪称一条龙服务!
这种阵仗,赵期昌还没开口,周围士绅、名流就已心定,面对这种形势,孙家夼各族就是实力再强十倍,也注定要被碾压!
这种难得的形势成型似乎在几个呼吸时间内,可都有前期重重铺垫,一些人只能感叹时来运转天地同力,综合仙人诗谜,对赵期昌的忌惮、敬畏达到了一个峰值。
赵炳然弄妥当戚继光这一头,看向赵期昌,脸色严肃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梅川,本官知你委屈。但登州安堵重于一切,万不可因一时意气而滋生事端扰民清静。此案,交付有司,会给梅川、孙家夼上下一个公道答复。”
差不多就行了,由我们盯着,案子交给相关衙门,不会委屈你的。
赵期昌低头,抱拳:“诸位高义,梅川铭记在心。待忙完家中哀事,再一一道谢。”
赵炳然抚须:“这都是末节,正月十六你部捕倭军归拢回营,这才是梅川眼前大事。三月上旬老夫检阅营伍,望梅川给老夫一个满意结果。检阅后,梅川安心主持登州官道重修工作,此利国利民大事,远比孙家夼撮尔小事要重要。修路若有难处,可向有司申报,此等好事,各处有司同僚、各地乡野贤良之士,绝不推诿。”
说罢看向陈其学,陈其学立刻表态:“修路,利在子孙之大事,我等乡梓受益无穷,自不能束手旁观。梅川到时,缺人缺物尽可坦然,我等乡梓于公于私,责无旁贷。”
真按着赵期昌的规划,登州府官道全部修成石板路,这可是山东独一份儿,必然立碑表功于当世、后世,更会在本地县志、府志中大书特书,很多人活一辈子,求的不就是名声这东西?
轻叹一声,赵期昌放弃暴力报复打算,再次抱拳:“诸位恩德,梅川必有厚报。”
人情,这下欠大了。
明明自家死了人,明明孙家夼三五年后能独力吞掉,现在好了,只是提前三五年,就把能欠的人情都给欠了一份!
赵期昌不觉得自己赚了,而是亏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