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会议,赵期昌端坐主位举目望去,顿时觉得人才济济,与去年此时完全是两种气象。
左首坐着捕倭军内有公职的人员,右首坐着各家子弟,赵期昌目光所及,人人微微垂首以示尊崇。
很快,家中少年仆从上茶之时,稍稍用妆后的张祖娥从侧门而入,坐在赵期昌身旁,双手缩在暖袖中,神态静谧面绽微笑。
赵期昌面前摆了三碗茶,他扬起右手挽起袖袍,食指、中指沾了沾茶水,扬起手臂朝天轻弹;然后又沾了沾第二碗茶,对着地上弹了弹。
敬完天地,赵期昌端起自己的茶碗,环视诸人道:“今日,一年之初,本该与诸位把手言欢,不谈俗事。然而如今我赵氏一族乘云直上,一举一动无不引人侧目。在这节骨眼上,余、及诸位为家业性命着想,万不可贪图一时享受,而松懈麻痹为人所乘。”
“如今家业尚算草创,今日余就谈谈我捕倭军今后去向。毕竟,这捕倭军才是我等立身之本。眼前诸位也知道,边镇发生了大事,我山东两支精锐兵马撤归原籍,而东南福建那边,我山东赴闽之军颇有折损,想来近期会调归本籍休养。如此一来,三支强军归来,中军标营、我捕倭军便多了三支强力友军。诸位,如何看?”
说罢,小抿一口,做出聆听姿态。
山东被抽走的都是人家看得上的精锐部队,现在回来,大的方面来说很多军务有了能干的人去分忧,小的方面来说就很直白,这帮人去分忧,等于抢大家的饭碗。
这一点人人都能想到,中上层考虑的是三支强力军队归来后,捕倭军就显得没那么重要。该如何处理与这些传统强力军队的关系,如何继续与彭黯打交道,都需要研究。
陈明理身子微微前倾,引人侧目,满嘴络腮胡子抖动,双目眯着语气决然:“家主,参将田世威、郭震遭贬,以戍卒之身转去闽粤军务提督朱执麾下听调。此二人所部多有牵连,如今军心涣散……不若并之,以为我之羽翼爪牙。”
他这一席话让前排核心成员陷入沉思,相对于强并孙家夼,吞并这两支军队的风险、收益更大,更能解决一些今后的大麻烦。
赵期昌有些头疼,山东在陕西的两支兵马主将田世威、郭震都被夺职贬为戍卒,这两支军队的中上层基本上被清洗一空。
他为难的不是田世威、郭震带着兵回来,因为这样的话,这两支传统的山东强军还是上下一体,与一个意志打交道也方便,因为能估摸对方的性格、所需。
现在回来的都是骄兵悍将,又人人心怀怨恨,下面的军官时而一体对外,时而混乱,真的不好打交道,不知道去和谁打交道,又该怎么对症下药去打交道。
毫无疑问,田世威、郭震旧部必然会被彭黯收编重整,彭黯手里能打的军队越多,捕倭军的地位就相对下滑,处理与彭黯的关系,就非常极具推敲。
你态度疏远,人家彭黯用不上你,也有力量在手,自然有底气、能力来收拾你;你态度亲密,那中下层就会被彭黯一步步拉走,进而失去根基让彭黯架空,沦落为传统军将。
这一点是赵期昌最不能忍受的,所谓的捕倭军势头,指的就是上下一心,中下层军官紧密跟随在他身后,做事能上下齐心去做,这才打出了一些漂亮仗。
可是,现在的彭黯手中军力会在几个月内膨胀,对捕倭军、标营的依赖性降低,那供需关系改变,捕倭军、标营地位弱势,只能去抱彭黯的大腿。不抱,就要面对彭黯的打击,毕竟坑位就那么些,彭黯要拉拢归来的军心,就要给军将腾位置,倾斜待遇。
如陈明理所言,在这种供求关系即将改变前,赶在彭黯前面将从边镇回来的两支军队吞并,造成既定事实,那彭黯手头无强军,只能继续依赖标营、捕倭军。
当然,强并这么大的事情又是对军权的强并,必然过程极为激烈。这么大的担子捕倭军扛不住,也没那么大胃口,只能拉着标营来干,甚至将即墨三营考虑进来。
真算起来,现在登州系握着巡抚标营、登州捕倭军、即墨三营一共五个营,一万六千多的正军编制。
一万六千的编制,只相当于整个山东正军名额的八分之一。
这么大的话题,没人敢贸然接话发表意见。
赵期昌右手搭在扶手上轻轻弹敲,叮咚作响人人可闻:“强并……不妥当。论实力,眼前我登州可吞掉这两支兵马,可缺乏名义,不好安置。其中登莱出身的军士可以归入即墨三营,标营也能截取一些精锐士卒。我捕倭军一无妥当番号,二无多余编制,这第三捕倭军乃卫所留守之军,强并正军站不住跟脚。”
白庆丰拱手,扭头看一眼厅中诸人,道:“家主,此事依学生来看,强并不妥当,让彭黯全员接收也不妥当。不若各处通通气,一起与彭黯提提,与彭黯均分。”
赵期昌缓缓点头:“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总之为了我捕倭军前程着想,万不可让彭黯手握强军,否则我等必然被动。”
其他人先后点头,放弃强并孙家夼一事就是不愿意与彭黯、赵炳然起冲突,但归来的军队关系捕倭军今后的地位,事关根本,容不得让步,但可以小小的妥协一些。
这件事情定下大的方针,赵期昌口风一转道:“归来的三支强军是外部因素,能插手其中不过是权谋手段。而打铁还需自身硬,希望正月十六日,各总各把军士集结时,别闹什么笑话。若什么时候我捕倭军强横到不管他几支军队归属变化,依旧能不改本色,余也就心满意足了。”
赵显端着茶杯摇晃,点头:“正如家主所言,不管他吹什么风,我如山岳巍然不动,到那时自可掌控全局,不失主动。”
“咬定青山不松口,任尔东西南北风。”
扬着下巴赵期昌感慨一声,端起茶碗露笑:“诸位,新的一年,望我等上下齐心,时时砥砺。使我捕倭军一系,能人人富贵!”
“共贺!”
张祖娥举杯,神态淡然与众人饮了一口茶,就掏出手绢为赵期昌擦拭下巴处,让一众赵家老人看着格外欣慰。
只带了耳目过来的张祖娥不发表什么意见,她也看的明白,会议主导权在赵期昌手里握着,而赵显这个人表现出的眼界,远远高于其他人。
随后吃吃喝喝,正午时赵期昌携带张祖娥在十余骑护卫下乘车前往登州城,赵鼎明一家子跟着大房子弟多数在历城,他就要负责宗祠新年烧香一事。
之后还要去即墨给张茂拜年,然后才是历城的彭黯、赵鼎明,回来后再途径掖县时与这边的赵氏一族谈谈联宗的风向,最后再给赵炳然拜年,试着私下交际一下,看能不能一起做事发财。
最后,才是戚继光。
车厢里,稍稍饮酒的赵期昌躺在鹿皮上倚着被褥,神态微醉心中怅然,两条腿伸直,孙孟娘、张春燕一人抱着一条给他揉捏,张祖娥、夏折柳坐在一起,四个大大小小的女子低声交谈着。
微微翻动身子,赵期昌睁开眼眨眨眼睛,感受到一连串的地方要跑,又要强作欢颜去讨好彭黯,内内外外的事情涌上心头,不由轻叹一声。
张祖娥递水过来,手搭在赵期昌肩上:“三郎,又因何感叹?”
“家事。”
“前程。”
“荣华富贵……安定日子。”
张祖娥接回茶杯,抓住赵期昌的左手,垂首看着赵期昌:“三郎,你已经做的够多了。该缓缓了,欲速而不达。修完官道,不妨安心待在朱高,过过清闲日子。”
赵期昌不语,他想停也停不下了,下面人给他的推动力太大,而上面各方面人都在争抢,哪能松懈?
前脚他还告诫家中上下不要贪图闲逸,眼前自己又改变态度,这朝令夕改是否有些快了呢?
“三郎,看东南形势,倭寇之患日盛一日。再看看北方九边,曾铣之死,休说边军,就连我登州士子、百姓听闻,无不骂朝廷昏聩,屈杀名臣。九边上下无不寒心,这边患自然会日盛一日。三郎又简在帝心,今后想在家中过一日清闲日子,朝廷、君上也不会允许呀。”
张祖娥说着微微眯眼,将赵期昌的手挤压在心口轻轻摇晃着:“以当世的形势,大丈夫不愁建功立业。只要兵精将勇,三郎足以纵横天下,为朝廷立不世之功,何愁官爵?”
赵期昌眨眨眼睛,点头:“姐姐这话在理,可就怕突然一日闲下来,想要再劈荆斩棘,就会穿不起甲胄,拿不动刀枪。”
张祖娥微笑,摇头:“别人或许会沉湎于酒色,可三郎不是这种人。妾身如此劝三郎,是另有考虑。”
“还请姐姐指教。”
张祖娥沉吟片刻,才说:“三郎莫要嫌弃妾身言语不敬,在妾身看来,论眼界、手段、城府,赵鼎明相较于我父,相差何止一筹?如今赵鼎明身为巡抚标营中军大将,既有贪三郎功勋之原由,也有我父明哲保身退避一隅之原由。”
赵期昌垂头细细考虑:“姐姐这话也对,我那兄长就是个商人性子,善于见风使舵。只能看眼前,看不得长远。”
他可没评价张茂,他不评价,张祖娥也知道他的评价是什么,无非是个不吃亏,人不走空的老狐狸。
张祖娥看一眼车中三名垂首的侍女,继续说:“捕倭军能编满一营之数,自成体系已经是难能可贵之事。眼前三郎万不可再冒头,有好处不妨让给大房、或者我父,乃至是田家、于家、李家、戚家、刘家、王家等等诸人。一枝独秀,倒霉的是三郎,获益的可是诸氏。”
其中,自然包括赵鼎明、张茂。
她选在这个时候说,就是因为赵期昌这次外出拜年一圈走下来,会把很多对外事情谈妥当。现在还没有碰面表态,尚有改变尺度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