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府还是与一年前一样,前后两院,只是门楣排场够大,是登州城仅有的几个可以用‘府’来标榜门楣的显达人家。
赵期昌请戚威通报后,零碎雪花中,抬头看着‘戚府’二字,仰着下巴目光静谧,他现在缺的就是冲破正三品与从二品之间的障碍,只要叙升从二品,他家就能名正言顺挂‘赵府’的牌匾!
戚家的戚府牌匾是戚景通挣来的,不是戚继光;而他赵期昌自己挣来一个赵府牌匾……旁人眼中的看法自然是极大的,旁人眼中他赵期昌与戚继光的能力会有天差地别,他赵期昌是天,戚继光是地。
而对本人而言,他与戚继光之间的确是天地之差,只是他一直认为戚继光这个天生的军事天才是天,而他赵期昌靠先知先觉,论实质天赋,他比不上戚继光,他才是那个地:论天赋,他比戚继光差一个世界的高度。
戚威脚步轻快进入前院招待客人的主房,门前两名家丁站岗,白庆喜双手缩在袖子里环保在胸前,跳着脚冻得打摆子,呵着一口口白气。
见了戚威走来,白庆喜缩着脖子故意垫脚看一眼门外的甲士队列,冻得发红的脸蛋鼓起,双眼泛着浓浓笑意:“呦,看这阵仗是三爷来了?”
戚威点头,回应一个笑容,双眸却是平静:“可不是?早已约好了的事情。”
白庆喜正要接话,戚威已绕开他,阔步进入房中,斜眼瞥着戚威背影,白庆喜嘟囔几声,神态悻悻。
屋中后堂,戚继光外出再次拜见新任的登莱兵备道员赵炳然也算是回来不久,同乡友人就来拜访,多年不见自然优先招待。本就对白庆喜的恶劣名声不太喜欢,所以一早来戚家的白庆喜依旧留在院中打哆嗦。
戚继光正招待的人是义乌后宅人叶大正,是元末理学大家叶由庚的后裔。叶由庚祖上又是南宋进士,主持抗金工作颇有成效。叶由庚这个人不需要过多介绍,只要知道他死后,是由明初重臣宋濂操笔书写的传记就行了。
戚继光与叶大正的关系,就是少年相交的好友。戚继光在义乌,就跟赵期昌在登州一样。登州人看赵期昌是乡人、自己人,义乌人那边看戚继光也是乡人、自己人。
戚威进来时,戚继光正提着水壶给叶大正茶碗里甜水,笑容热情洋溢着:“子重兄,来的真不是时候,蓬莱最美就在夏季呀!”
叶大正双手捧着茶碗接水,四方阔脸留着淡淡八字胡,双目明亮神采喜悦,故作懊恼:“我又不知此事,只是跟着汪兄等人四处游学,恰逢来了此处。唉,也凑巧,元敬回来的是时候,否则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一面。”
戚继光笑着颔首,道:“子重兄这几日就住在寒舍,汪兄那里不放人,小弟去说服。”
这位汪兄来头很大,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叫做汪道昆。挂着观察地方政务的名头,到处跑一点都不消停。这种新进士又是带着中枢意志、旗号到处云游,地方官哪个敢轻慢?
尤其是这位汪道昆,今年才仅仅二十二岁,又是歙县汪氏出身,本身少年得志又有高门第做支撑,未来前程难以估量。这种人物,地方官更不敢得罪。
别看年纪小,汪道昆在江南士林的名声可不小,算是神童风潮末班车人物之一。
此君三岁,受祖父启蒙,祖父口授唐诗百首,皆能成诵。有客人来的时候,常令其背诵唐诗,活跃气氛,便开始闻名乡里。六岁读私塾,聪慧异常,过目不忘。少年时,常读一些非科举读物,如稗官野史和小说。曾试作戏曲,遭到父亲的禁止。十九岁为郡诸生,二十岁后曾有一段游学浙江的经历,拜浙江余姚邵世德为师。
请记住这个叫汪道昆的人,还有歙县汪氏一族。
戚威这才上前两步,拱手,送上礼单:“将爷,叶先生,朱高赵将军来了。”
戚继光接过礼单看了看,很简单只有一坛酒,转手递给叶大正:“子重兄,看看。”
顺便给了戚威一个眼色,戚威抱拳退出去。
叶大正已经站起,抚了抚袍袖衣角,双手接住礼单一看,不由一愣:“有趣,多听本地人说赵将军善于经营,又出手阔绰。这一坛酒,恰到好处,是个用心的人。”
戚继光对发小没什么好掩饰的,走向盔甲架子将布帽戴上,又将冰冷冷冰霜未消的三叉立顶凤翅盔扣在脑袋上,系着盔带坦然道:“他给的礼重了,咱也不好回礼。没法子,这小子精得很,防不胜防。”
若是厚重礼物,戚继光就能搬出廉勇门风推辞;可一坛酒都推辞的话,那摆明了就是不给人家面子,与故意交恶没区别。
他对赵期昌的态度是敬而远之,实在是不想和赵期昌有太多的交集。
防不胜防……
听到这四个字,叶大正微微皱眉,道:“赵将军登门,想来也是有公务。那元敬兄先忙着,我这就去问问汪兄那边,若是短期内无事,我等就叨扰元敬兄。”
前面还整理个人仪容要见见赵期昌认识一下,察觉到戚继光态度,叶大正也不愿去搅和了。
一听一帮人要住到家里,戚继光微微愣神,露笑:“劳烦子重兄了。”
真是一帮子游手好闲的旧友登门,王氏看在他面子上不会说什么,但终究不美;若拉上汪道昆一起来,就有了给戚继光铺路结交人脉的说法……这种事情,家中纵算是没钱,王氏也会变卖饰品来给戚继光充面子。
义乌那边,整个县里就王氏、叶氏、陈氏三族最为强盛,家学渊源悠久。叶氏是诗书耕读传家,名声传的最远;王氏则是文武兼济,文官路子走不通就去走武官的路子;陈氏一族则是典型的地头蛇,地方豪强。把持义乌矿业家业繁盛,子嗣、宗族分支更是多的扎堆。
王氏出身将门,也是大族出身,对待人接物方面更注重脸面,脸面就得靠钱来砸。戚继光稍稍的犹豫,则是对招待汪道昆一行人的成本计算。
叶大正心中推测着戚继光与赵期昌的关系内情,也没发现戚继光的这点小变化,来到衣架前将自己的大氅披上,笑着:“外面那人,又是什么来头?看着,元敬兄似乎多有不待见?”
戚继光戴好头盔,摇摇头:“这个人说不成,城中士绅子弟,就是不务正业,不知怎的就是缠上了小弟,甩都甩不掉。”
叶大正笑笑,拱手离去,戚继光紧步跟上,送行。
前院中,戚威已经领着赵期昌进来,陈明心提枪跟随在赵期昌身后,另一手提着酒坛。一身黑色斗篷下是崭新的四面镜甲,背背两口(呃……找这个费了半小时)交叉的剑,腰际两侧佩挂弓、箭壶,腰带上牛皮细绳上密密麻麻绑着一排东西,铜号角、一枚枚竹筒制成的烟花,最离奇的是戴着一张铁网面甲。
浑身负重杂物之多引人瞩目,而很少见的面甲,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叶大正站在戚继光身旁,心中也是称奇,这个赵将军一点都不见外,带一个亲卫进来正常,竟然还有足足十二名甲士跟着进来,站在大门内两侧。
至于赵期昌的体貌,在叶大正眼中不算出奇。赵期昌面相稚嫩可成熟的气度、衣甲能掩饰住,赵期昌的个头此时已将近四尺六寸,算上头盔立顶的增幅,看着能有五尺高。五尺左右的身高,在江南不算矮的过分、出奇。
而戚继光就非常高了,足足五尺六寸高,算上高度出乎常理的三叉立顶凤翅盔增幅,足足六尺高。
戚继光这个主人还没与赵期昌言语,缩着脑袋的白庆喜就踱步上去,腰杆子挺得脑袋向后垂,下巴扬起足足一副眼高在顶的架势,眼眉含笑,扯着声音,故作豪气:“三爷!许久未见呀!今日一见,相形见拙,更是让故人不胜唏嘘!不胜唏嘘呀!”
赵期昌看一眼戚继光,对着白庆喜拱手:“小白爷依旧英雄,何必笑话小弟,小弟吃的也只是卖命的饭,哪及的上三爷产业广大,日子快活惬意?”
白庆喜根本不愿意与赵期昌见面,几次赵期昌登门拜访白老爷子谈军用药材,他都避而不见。现在被堵在戚家,白庆喜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倒驴不倒架,一副只谈江湖事不谈其他的江湖口吻道:“三爷,咱手下一批兄弟也想着为朝廷做些事情。听家兄言语,似乎军中缺额颇多,何不照顾照顾旧人?”
两人目光触及,白庆喜目光躲闪,背对戚继光二人故作镇定、挂着笑容等待着。
赵期昌见他这模样,也不好当着其他人拒绝,毕竟白庆丰是他左膀右臂,不能不照顾人家弟弟的面子:“众人拾柴火焰高,小白爷有心为弟兄们谋一条出路,这个忙,自然是要帮的。”
白庆喜终于心定,拱手道谢:“成,改日摆宴,请三爷过目一二。三爷瞧得上的,也是弟兄们的造化。”
赵期昌颔首应下,估计这场宴会……也只是说说罢了。
白庆喜这才退避一旁,戚继光上前,看一眼陈明心浑身装备,露笑开门见山:“这就是军中日后的制式武备?”
一旁叶大正对着赵期昌微微拱手,见戚继光不介绍自己,也就闭口不言,垂眉等待合适时机离去。
赵期昌侧身抬臂拍拍陈明心胸甲,啪啪作响点着头:“不好确定,这才带了几套过来与老哥谈谈。毕竟武备这东西关系弟兄们身家性命,不可不慎。”
戚继光轻轻颔首,给了叶大正一个眼色,对赵期昌道:“是啊,眼前火器犀利,各种盔甲……说起来也复杂。”
这时候叶大正对赵期昌欠身施礼:“义乌叶大正,另有要事恕不能相陪,改日再向将军赔罪。”
“不敢,某家赵期昌,先生请便就是。”
赵期昌也欠身回礼,叶大正又抱拳行礼,对着戚继光又是微微抱拳,戚继光还礼后,叶大正这才离去。
一旁白庆喜歪着脑袋看着叶大正背影,又回忆刚才戚继光等人短短时间内的神态、言语,不由皱眉,有些糊涂。
他也识趣,见赵期昌摆明了要谈军中武备,也分别与戚继光、赵期昌寒暄两句,紧跟着叶大正离去,出门后直接追着叶大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