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家先人戚景通贵为神机营副将,但为人清严,以忠勇廉洁称名于世。戚家的宅子还是祖上传下来的,一进一出而已。
戚继光三岁时穿着崭新绣花鞋被戚景通一顿狠骂,认为从小就如此喜好华美,他又没有昧着良心攒钱,那戚继光以后领兵必然是一个喝兵血的黑心贼。后来知道鞋子是老丈人送来的,戚景通还是硬着脸将鞋子上的绣花扯掉。
戚景通就是这样一个人,虽老来得子,但绝不宠溺。
前院,赵期昌一个没有袭职的小旗,自然入不得两侧厢房上席,就在大院中落座。
四菜一汤也以海鲜为主,赵期昌在拼桌的一堆年轻人中显得十分显目,岁数、衣着、面容,让人能一眼认出来。
端着碗喝着紫菜汤,吃着枣馒头,赵期昌细嚼慢咽吃的很是斯文,反倒让同桌的年轻人看不起。能来戚家,还是坐在院子里的,自然不是什么体面人家,多是登州卫混的不如意的军官家庭。
后院,戚继光这个十六岁的新郎头大,不仅是喝了酒的原因,更多的是他的新娘子王氏。除了一个陪嫁丫头外,后院再无第四人。
王氏就在左厢房翻着礼物,明珠点缀的披霞凤冠戴着,手里拿着算盘坐在那里拨着,由陪嫁丫鬟兰儿拿着一件件礼物过目,随后划算统计。
现在第四个人来了,戚继美提着竹笼飞奔进来喘气:“大兄,嫂嫂,卫里有个破落小旗送了这个……”
戚继美将竹笼放在桌上,王氏只是轻描淡写看一眼,又看向揉着眉心一副我头疼模样的戚继光。
“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呵斥一句,戚继光看着丝溜溜吐信子的小白蛇,心里也有些怵:“一个小旗?什么来头?又说了什么?”
戚继美也怕这蛇,道:“家里帮闲的张百户认的这人,是卫里捕蛇的赵三郎,少时吃了倭寇一刀脸上一条蜈蚣大疤,诨号毒蜈蚣,大名赵期昌。说是,以这条白娘子,祝兄长与嫂嫂白头偕老。”
“还拔了牙,有意思。”
王氏探手取出小白蛇笑吟吟:“白娘子本无毒,二叔抖个什么?”
“嫂嫂休要看轻了咱,咱是累的,累的。”
苦着脸,戚继美看着嫂子手里的蛇,咽一口唾沫。对于这个嫂子,他一点都陌生。虽说是今年完婚,可三年前就订了亲,早就见过面。
看着窘迫的弟弟,戚继光挥手:“即是好心,就别怠慢了,忙去吧。”
戚继美逃一样,奔了出去。
“价值不菲,且算二十两,泡了蛇酒,赶腊月前送给父亲大人。”
王氏将小白蛇塞进竹笼,在算盘上拨弄记上二十两,戚继光是彻底没脾气。谁让,婚礼的一切花销都是王家提供的?
他爹廉勇,自然攒不下什么家当,以大明文武的俸禄而言,能养活一妻一妾已经很不容易了。又流行富婚,这个婚办完,一家子也只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算完账,十五岁的王氏挥退侍女,声音压低:“夫君,贺礼价值约在一百九十两。”
戚继光皱眉:“该泰山大人多少,就是多少。我不是王家上门的女婿,这钱要还。”
还不够,王家给的嫁妆财物不算多,再多的嫁妆也是王氏的,与他戚继光没关系。筹措婚礼借贷二百两,还差十两。
为了体面的将女儿嫁过来,老泰山大人活动一番,戚继光才顺利袭职登州卫四品卫佥事,也顺利通过山东都司的考核,得到实职,而不是空职卫佥事。
谁让他的岳父大人王栋,是贵为五军都督府左军都督佥事,还是九边重镇挂镇朔将军印的宣府总兵?
前院,赵期昌背起背篓,与身材宽大系着围裙的张百户来到墙角,见赵期昌面有难色,张百户神情不快:“你小子有钱做人情,难道就没钱交租子?”
“非是如此,入冬的租子是够了,可交了租子我兄弟三人就会断顿。故而,想请百户大人宽容宽容,先交三月租子,余下的赶在年关前咱一并付清。”
摇头叹息,张百户也是一副很为难的模样:“三郎,不是咱刻薄,家里老大月底办事情,到处筹钱。咱那屋子,虽算不上什么好宅子,可也是临近菜市的宝地,贩夫走卒一个个眼馋的紧。你也是懂事孩儿,咱也知三郎你拉扯两个弟弟殊为不易,念着情让你们兄弟仨儿入住,可三郎你也要体谅体谅咱的难处不是?”
张百户的声音不小,又引得其他客人交头接耳,对着赵期昌指指点点。
右眼微缩,赵期昌抬头:“张大哥的喜事儿,咱也不敢耽搁。租子的事咱夜里再谈,不会让百户大人委屈。”
露出笑容,张百户宽阔大手拍在赵期昌肩上:“成,夜里咱再详细说。”
赵期昌点着头,不见戚继光出来,心中失望。送这么惊骇的礼物,就是想见见戚继光,认个脸熟。
登州卫有三个卫指挥使,近十个卫同知,但这些人从弘治年间开始就远离了卫所管理体系,真正管卫所大小事务的是卫佥事,卫佥事也有一堆,真正实职卫佥事是由都司府考核,督抚衙门点头后,才能有事情做的。
登州卫高级卫所世袭家族三十余家,可现在管事的是戚继光,他这个世袭小旗能不能活的舒坦一点,全在于戚继光。
很多卫所军官在登州城混日子,底层军户多有逃亡,都不愿意去做实职。可他想去,哪怕袭父职当墩军,他们兄弟三也就有了个落脚地,没必要在偌大的登州城里混日子。
兴趣索然,赵期昌看一眼戚继美这个同龄少年,背着背篓走了。
十岁很小?
不,对卫所来说已经不小了,戚继光现在才十六岁就袭职管着登州卫八个千户所,还有一帮子十二三就袭职出来做事情的人。倭寇登陆时,十余岁少年上战场的大有人在。
这也没法子,谁让他们是军户?
已到了下午,张百户在前院凉棚下收拾着家当,客人也走了差不多,周围各家仆从登门,将戚家借用的桌椅碗碟锅盆之类的往家里搬。
戚继光出来与这些人打交道,当面点好数,借多少还多少。至于他四品卫佥事,卫所军户还当一回事,其他人眼中就是丘八头头,无足道哉。
“这两日,幸苦诸位了,这恩情咱记在心里,这点心意,还请诸位收下。”
剩下的枣馒头打包,戚继光给来家里帮闲的众人分发,一片恭贺新郎官的笑声中,戚家前后两院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南城,何家药铺后院,这里一片宽敞散着药香,几名伙计收拾着地上晾晒一日的药草,赵期昌将空荡荡的背篓背上。
五条毒蛇与干蜈蚣、蝎子之类已被何秀才收走,一袭青衫外罩淡黑色对襟纱衣,头上裹着四方巾,何秀才已是一个老秀才,年近五旬抚须:“这一趟,赵小哥儿所获颇丰啊。”
“还要多谢玉丁公成全,若无玉丁公昔日传授生计,今日登州城中哪有我兄弟三人吃饭的地方?”
摆着手,何秀才正色道:“小哥儿这话就差了,店里伙计三十余,硬是无一个敢做这鬼门关捞钱的差事。老夫昔日也只是点拨一二,不敢居功。”
赵期昌心里奇怪,这老秀才不躲在书房里备考死读书,今天怎么就这么多话?
帐房取来钱,双手递给何秀才,不忘回头打量赵期昌:“老爷,三吊二十三文钱,依着赵小哥儿的意思,全是官钱。”
何秀才将钱递给赵期昌:“小哥儿点点,点完了老夫这里也有一些闲话要说与小哥儿。”
“玉丁公贤明公道,街坊里谁人不知?这玉丁公的钱,自然是稳妥的。”
赵期昌将手里沉甸甸三百多枚铜钱塞进怀里,拱手:“还请玉丁公赐教。”
听着恭维话,何秀才笑容更甚:“是这样的,贤侄……”
贤侄……突然的改口,让赵期昌眸子一缩打起精神,无亲无故的秀才老爷,亲切的唤你一声贤侄,图的是什么?反正,不会是白送好处。
何秀才的提议也简单,他家掺份子准备与城中几个药商再次凑团一起去辽东采购人参、鹿茸之类的特有药材,工期三年三十两,走衙门白契签定文书作保。
“兹事体大,容小子多思量几日。”
赵期昌准备再等等,关东不是那么好闯的,以前还能走船渡海赴辽,现在沿海船只一律扣封,否则就是通倭大罪。而且这类特殊资源,绝对没那么好碰。
捏须微笑,何秀才笑道:“人之常情,多多思量分属应该。八月十五以后,镖局人手抵达后就要北上。贤侄在八月二十前做出决定不迟,老朽在此静待佳音。”
提着菜市买的一条二斤焉巴巴鲤鱼,赵期昌返回居所。
张百户坐在院门口台阶上长吁短叹,远远喊住他:“三郎,咱是直肠子,肚子里憋不住事。一些事,咱要讲明白。”
这口气也不对,赵期昌拱手,蹲在地上道:“百户大人说吧,莫不是到了小子袭职的时候?”
“尚未成丁,卫里再狠也不好逼着你袭职。”
吐了口唾沫到地上,张百户叹一口气道:“你是不是今日得罪了白家小爷?人家找上门来了,给咱五两银子,租了那座破土屋。你也知道,咱家里老大新婚在即,就缺钱,再不济也要风风光光把事给办了。”
赵期昌垂头不语,张百户也怕这阴狠少年生出歹意,安抚道:“也不是咱不仗义,他白家再强,也欺负不到咱卫里人头上。屋子,三郎安心住到月底,大半月的功夫,总能找个住的地方。再不成,就去寨里袭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