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笔一填,那株石榴突然变得鲜艳欲滴,活灵活现地浮现在了白瓷上。
苏进长舒口气,端祥了一下修复完毕的瓷碗,放下笔道:“完成了。”
他的声音落下,周围仍然悄然无声。
苏进疑惑地看向周围,发现单一鸣也好,天工社团的学生也好,全部都是一脸呆滞地看着桌上的碗,呆滞中又仿佛含了一些若有所思。
苏进想叫他们,突然又笑着摇摇头,走到一边,去给自己倒了杯水。
喝完这杯水,他也觉得有些疲倦。
这样一个瓷碗看着不大,但耗费的工夫和精力可不少。刚才从头到尾,他看上去从容自若,掌控一切,其实非常慎重。这碗实在太薄太脆,中间又包含了太多的意义。他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让它碎得更厉害。到时候再要修复,就会变得更困难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次也算是顺利完成了!
他伸了个懒腰,终于叫道:“醒醒,困了的话,就回去休息吧。”
他这一叫,大家才如梦初醒。
徐英首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道:“我好像有些奇怪的感觉……”
岳明首先附和:“嗯,我也有!好像突然之间,更有干劲了!”
魏庆转头看着苏进,眼睛亮闪闪地:“老大,你简直太厉害了,简直神乎其技!”
这也是所有人同时的心声!
他们可是看着苏进做完所有工作的。那样一个四分五裂,不,九分十裂的纸薄瓷碗,就在他们眼前修复成功,恢复了原状。当然,它上面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些痕迹,但就算是这痕迹,也一样是奇迹!
最关键的是,看见苏进创造出这样的奇迹,天工社团的学生却没一个自惭不如,想打退堂鼓的。他们的干劲反而更足了。
是的,现在的他们,离苏进还差得远。但如果一直坚持下去,他们是不是也能创造出这样的奇迹?
就算不能,他们是不是也能把自己的修复技艺传承下去,融入那条无尽奔腾的河流?
一想到这个,他们就忍不住全身发热,兴奋了起来!
单一鸣一直沉默着,直到这时,才长长地叹了口气,用极其复杂的目光看着苏进。
现在再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对苏进的质疑和傲慢,他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算是今天上午,他还在默默地拿自己跟苏进比。但现在,这种想法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想都不敢想。
瓷器这个门类他的确是不熟,但是,从某个层面上来说,所有修复都是相通的。
这次修复中间,苏进所展现出来的能力,让单一鸣甚至产生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
也许他师父张万生,也比不上苏进……也说不定呢……
单一鸣走到工作台旁边,轻轻拿起那个瓷碗,突然问道:“我记得你把成对的另一个也拿回来了?”
苏进“哦”了一声,点点头:“是啊,本来想拿回来做个参考的,结果没用上。”
没用上……
单一鸣问道:“另一个碗呢?”
苏进翻出另一个盒子,把碗取出来拿给了他。
单一鸣一手一个,拿着两个碗对比着看了半天,道:“这一对碗,原本的品相大概在八品左右。”
苏进点头:“嗯,我也是这么推断的。”
单一鸣扬了扬完好的那个碗,道:“现在这个还是八品。而这个……”他把苏进刚刚修好的那个放下,叹道,“这一个,现在已经达到了九品!”
“啊?”品相常识,天工社团的学生还是知道的,听见单一鸣这话,所有学生都张大了嘴巴,一脸傻相。
岳明首先回过神来,不可思议地问道:“这可是碎碗修复成的!“
瓷器的品相,一看釉色,二看完整与否。而后者,绝对是决定性的。瓷器就算只是碎了个角,品相也会大跌。
单一鸣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碗碎后修复了,品相反而提升了?
单一鸣点头道:“对,修复有两种,一是恢复,二是增色。俗话说破镜难圆,恢复得再怎么好,都不可能真正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所以恢复原样,恢复得再怎么出色,也是要降品的。”
这很正常,大家都能理解。
单一鸣又道,“但是增色就不同了。增色修复是指修复的时候,在原有的基础上进一步加工,把它变得比原先更出色的修复。最关键的是,它还有一点要求,就是必须保留文物原有的样子!既保留原样,又进一步增色,两者相加,文物就能升品。”
他把那个修复后的瓷碗递到大家面前,断然道,“毫无疑问,这是典型的增色修复,完成度极高,是可以给文物升品的!”
单一鸣说话的时候,苏进也听得很认真。直到听见“保留原样”四个字,他才点了点头,道:“原来还有这样的规矩,倒是挺合理的。”
他想了想,又对学生们道:“不过,虽然有这样的规矩,但是在日常修复的时候,还是不要过多地去追求增色修复。我们修复最大的目标,始终都是恢复原样,保留原有的信息!”
学生们很能理解苏进这段话,纷纷点头。
单一鸣在一旁看着,既若有所悟,又默默地点了点头。
面对这样的赞誉, 苏进竟然仍然不骄不燥,这心性,也真是没谁了。
碎裂的三果粉彩白瓷碗,就这样修复好了。徐英终于壮起胆子,捧着它左看右看,问道:“老大,你明天要去把它还给纪奶奶吗?她看见了,一定会很高兴吧?”
苏进笑着说:“是啊,毕竟这个碗,对她的意义格外不同……”
魏庆也凑在徐英旁边,端祥着最后修复的成品。他呵呵笑着说:“纪奶奶看见了,一定很高兴吧。”
“嗯!”徐英用力点头。
单一鸣在旁边看着他们,有点无奈,又有点感慨。他们到底知不知道,像这样一次修复,价值多少钱?这些年轻人却只想着,它可以用来安慰一个老太太……
这究竟是不识货,还是太识货了?
单一鸣摇摇头,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他用全新的目光看着这些年轻人们,主动说:“赶紧回去休息吧,明天我们还要继续去那边干活呢!”
“哦!”学生们纷纷站了起来,开始帮苏进收拾东西。
苏进留意到了“我们”两个字,挑起嘴角,笑了起来。
虽然头一天修复到很晚,但第二天一早,苏进还是按时到达了学校的小树林,继续习武练功。
张万生还是一如即往地提前到了,程文旭离得近,到得也很早。
张万生一见苏进,闷不吭声地扔掉烟头,站起来伸手道:“东西呢?”
苏进一愣:“什么东西?”
张万生不耐烦地说:“装什么傻?当然是你昨天晚上修好的碗!别告诉我你没带啊?”
苏进还真没带。张万生一拍屁股:“今天早上不练了,走,过去看看!”
认识这一段时间,天天早上相处,苏进早就知道了这老头的性格。他的脾气的确不好,但特别信守承诺,相当看重提前约定的事情。
这一点,从他这段时间从来都提前到达,从未迟到过就可以看出来。甚至有一天早上下大雨,他还是按时到了,带着苏进和程文旭换了个地方练习。
这样一个人,今天竟然要临时取消练武,去看苏进才修复好的碗?
苏进意外地看他一眼,爽快地说:“行,走吧。”
张万生对程文旭挥了挥手:“今天早上活动取消,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程文旭好奇地左右看看:“苏进昨天晚上修好了一个碗?你们要去看?”
苏进点头:“你要看吗?”
程文旭没觉得一个碗有什么好看的,却被张万生的态度吸引了。他思索片刻,说:“反正接下来也没事,我也去看看吧。”
很快,三个人到了十极里,程文旭四处打量:“这就是你在外面租的房子啊,环境不错嘛……”
进门后,他又被客厅的布置惊吓了一下,张万生却一眼看见了桌上的瓷碗,直奔了过去。
老头子站在桌边,定定地看着那个碗,看了好一会儿,才上手去拿。接着,他用手指一寸寸抚过瓷碗的表面,喃喃道:“触手无痕……”
程文旭好奇地在一边看。他对文物一窍不通,完全看不出这碗哪里好了。他问道:“什么叫触手无痕?”
张万生把碗递到他面前:“你摸摸看。”
程文旭照着他说的,用手指轻轻摸了摸瓷碗的表面,不明所以:“挺光滑的,没啥特别的啊。”
张万生问道:“你摸得出来,这碗曾经碎过吗?”
程文旭一愣,这才意识到他们之前说的话:“这碗碎过?这就是你们刚才说的修好的碗?”
苏进轻松地说:“是啊,这是一个老奶奶家的饭碗,昨天被熊孩子打碎了,我把它修好了。”
张万生道:“触手无痕,就是指锔瓷后,瓷器表面摸都摸不出来的结果。这也是锔瓷一艺最高的境界……”
来京师大学以后,他跟单一鸣师徒俩是住一起的。昨天晚上单一鸣回来,跟他说这件事的时候,他还不敢相信。
他知道苏进比他的年龄看上去厉害多了,但再怎么厉害,也得有个限度。锔瓷达到触手无痕的地步?就他所知,现世还活着的人里,也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而那个人,早就被人认为是“老怪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