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雨柯睁开眼，面前盛大的阳光袭来，仿佛烟雾遮挡住了他的视线，轻烟般的光彩逐渐散开之后，他看见了隐藏在光芒和雾气间两尊洁白的大理石立柱——那两尊石柱矗立的地方，就仿若通往神界的大门，夕阳光就如天堂的光辉正从里面照射出来。
少年正站在立柱的下方，穿着黑色套头衫和牛仔裤，仿佛在仰望苍穹。石柱之间以花纹繁饰的铁质飞拱连接，那是典型的哥特式风格，飞拱之下是一排电动伸缩门，被夕光照得闪亮。陈雨柯认出来了，这是他高中的学校大门。
慢慢地，弥漫在身边的雾气全部散开了，景色得以看清，身边的街道和建筑如同浩繁的画卷一样在他面前缓缓展开。柏油路面的双车道，呈直线形延伸开去的梧桐树，道路两侧鳞次栉比的奶茶店和文饰店，精致小巧的店里正播放着年代久远的blues乐曲。那是他们学校门口的长街，身穿校服的学生正从长街的两侧鱼贯而入。
母校。
一切一如离开之初。只不过，浸没在夕阳里，周围的景色，包括树木，人群，一排排的建筑，都是暖黄色的。人群也像水流。像和平盛世的黄昏，美得有些不真实。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学校来了。但他也没多想，仿佛一切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站在校门口前，抽了抽鼻子，一年三个月了……他又回来了。
真是感慨万千。自从一年前，陈雨柯被父亲母亲打包送去澳大利亚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能够回过母校。事实上，这一年他连祖国都没有回过，母命难违，连上一个春节都是在悉尼过的。和爸妈开了视频，眼巴巴地看他们围坐在一起吃饺子，他的妹妹陈雨漪特意跑出门去，给他直播除夕夜江岸的烟火。但他也不觉得悲哀，因为他在悉尼的生活也挺好，吃穿不愁，每个月都有他居住在悉尼的却从未谋面的“父母”打钱给他。刚去悉尼的时候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但看起来难于登天的英语，在入学的半年之后就不再是问题了，他在班级里也还蛮吃得开。从遥远的北半球而来，性格又算随和，花钱也不拘束，没来多久就交了几个还算铁的哥们。上课不听课，明目张胆地盯着前桌的美国籍美女，后来知道她叫伊莲。再就是跟苏子夏聊聊天，除了再见不到她会让他觉得失落，他很惬意。
无知者都是感觉不到悲哀的。
那时候的他，还对一切一无所知。他不知道，他所处的生活只是一场被精心安排的戏剧，他像个无知觉的牵线木偶，在设定的舞台上翩翩而舞。他穿着红缎黑绸，戴着金盔翎羽，望着或清晰或模糊的前路，还觉得是自己选择的轨道。他不会知道，他前行的轨迹早已经被划定了。他的每一个关节，所做出的每一个动作，都有透明的丝线和幕布后面的演员相连，而他看不到的地方，是一排一排正襟危坐的观众，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一颦一笑。
他以为来到了悉尼，他只是一只被放飞的小小鸟，终于展开了羽翼，飞过太平洋。但他万万想不到这只是一场逃亡。陈海轮和林绮为他苦心孤诣地安排了一场逃亡，唯有在逃亡途中的他觉察不到危机的逼近，直到那个大雨倾盆的深夜，另一个种族的邀约叩响了他的房门，他才知道他的身体流淌着什么样的血液。
他能够纵风，能够在风流存在的地方感知到一切危险，他还有一把刀，有一个沉默又悲情的大哥，他们开着路特斯，开着克尔维特在深夜的悉尼街头疾驰，大哥一个人能单挑一群社会青年，他们还差点死在雨夜的蓝山公园，此刻再回想，这一切都恍若梦境……但就像他自己做过的每一个梦，尚还梦中的时候，是没有人觉察到这种虚幻感的。
“我回来了……”他看着校门默默地说，表情无喜无悲。
就像回到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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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有无数穿着深红色校服的男男女女经过，如双河并流般涌入校门。他们背着书包，勾肩搭背，说着学习考试和最近的趣闻，他看见有几个男生抱着篮球偶尔拍一下，还有三三两两的女生一边比手势一边洒下一路银铃般的笑声。
就像他们当年的样子。
陈雨柯突然很想在人群里看到大黑和苏子夏的脸，但知道不可能，因为他们早就不在这里了。那些身穿校服的学生，都有着陌生又稚嫩的脸，他们笑起来时有着十六七岁少年特有的光，单纯，明朗。陈雨柯也不过十九岁，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可笑起来早就没有了那种感觉了。他早就明白，这是一场空间的重逢，而非时间的回归。
老去的终归老去，过时的永远过时。而那些当初相濡以沫的友人们，此时早就散落在天涯海角了。
他们属于业已离去的2014年。
他有些感伤，想起一年前的那个中午，他最后一天来上学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从学校门口走出来的，大黑不在，苏子夏也不在。之前他把自己要出国的消息瞒了又瞒，离校的时候没有通知任何一个人，跟班主任打了个招呼，就走了。离开校门口的时候他就像个悲情的英雄一样，在自己以为的所有人的注视里，大包小包坐上了来接他的阿斯顿·马丁，没再回头；如今一年过去了，他再站在这里，还是无人陪伴，独然一身。
一来一去，他仿佛都在与整个世界背道而行。
陈雨柯忽然注意到那个在拍篮球的男生了，那个起初和几个兄弟勾肩搭背的男生。因为男孩同伙伴不再向前了，几个人站在伸缩门前，仿佛滚滚而前的水流中的石柱，在人群里指着他窃窃私语。
陈雨柯觉得好奇，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脸上有东西么，还是他长得像什么电影明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