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缓慢地跋涉在海沙里，远远地看过去就像在日光炙烤下无垠沙漠中扭曲着的海市蜃楼。老人大概已经很老很老了，即使距离还很远，但少年看得出来：老人已经老得如同一根枯木。他弓着腰，拄着一支拐杖，就像他的第三条腿，这三只腿交替向前着。少年作为一个探险家，走过周围所有地方，自然知道那片充满海沙的地域很难行走——可在他心里，仍旧隐隐约约地觉得，海水和沙子并没有真正阻挡这个老人的行进，他是故意走得那么慢的，好像刻意要给命运预留逃离的时机。
老人终于走到了那块礁石下面。他把拐杖拄在自己身后，抬起头，用两颗浑浊的眼睛看着少年，表情无悲无喜。
少年也看着老人。
“该回去了吧？”老人开口说道。
少年盯着老人皱纹横生的面颊看了两眼，他不知道这个老人是从哪里来的，也不记得曾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他不记得在哪里见到过，但仍旧感觉熟悉，好像在过往漫长的岁月里，他也曾与这张脸的主人常伴左右，互为臂膀……最终他还是有些颤抖着地，摇了摇头。
老人露出一个奇怪的笑：“你一直呆在这里，是在躲些什么？”
少年还是摇头，即使他觉得老人说得对。
但一个陌生人怎么会明白他的想法？
“我能理解你心里的想法，正如我知道你内心深藏的恐惧之物——它们如同一道深渊，以如东非裂谷的深度横贯你心口的最长轴，于是你将自己安置到绝不涉足的内心角落，以使你绝无可能跌落。可是我的孩子啊，你真的以为你终你一生躲在这里，”老人转头，望着他来时的方向，“就真能躲开那些东西么？”
这一个转头如有魔法，少年也不自觉地跟着老人的眼神看过去：在老人视线的尽头，海底的景色也犹如一道白色的天际线。少年忽然愣了一下。不知怎么的，他所见的一切忽然被迅速拉近了——也有可能是那个从天边奔驰而来的物体移动速度实在太快，超过了他日常视力捕捉的速度。那是一辆跑车，绿色的，如同一道绿色的响箭，呼啸着劈开海底的沙尘。跑车前的车标是克尔维特，潇洒而漂亮的克尔维特，少年认识的。
跑车转瞬而至！
而再看老人这边，与跑车的极速恰好对比，他就像游走于时间的缝隙中一样，不紧不慢，打太极一般地空出半个身位。跑车掠着他的衣角呼啸而过，径直撞上了少年所立的那块礁石。随着石破天惊地轰响，车前盖整个地掀了起来。
绿色的碎片四溅！
少年面如死灰，这一刻的心跳已经跃过了每分钟150次。
“这是干嘛……”他喃喃道。
克尔维特的前挡风玻璃已经碎了，少年看见了那个坐在驾驶室里飚车的司机。他胸前的安全带被扯断了，脸正埋在方向盘上。他的头发是黑色偏棕的，耳朵有些大，脖颈修长，脖子和后背的连接处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少年觉得这些概念都能和自己记忆里的某一处契合起来——或许又不是记忆这种后天的东西。
司机抬头了，少年看见了一张鲜血淋漓的脸。
少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痛苦地捂住了脑袋。
他觉得，有什么要苏醒了。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东西，那些他用了这么多日子来销蚀，他搭建了一个庞大的与世隔绝的世界来进行掩盖的东西，终于在此时此刻，挣扎着，蛮横地要苏醒过来——如同一只要脱笼而出的野兽。
车灯再次亮起，引擎又转了起来，即使已经被这么撞得千疮百孔，在这一刻，克尔维特要却再次发动了！
少年明白，这次看似奇怪的撞击绝不是克尔维特奔袭而来的目的，而他就站在那块岩石的上面。
******……这辆车，根本就是要来撞死他的！
少年心急如焚，慌忙转头，也不管下面的那个老人了，只顾着仓皇逃跑。
“你逃不掉的，那是你的命。”老人说。
少年听到了——同时他听到的，还有后面紧跟着的那句话。
“跑吧，离开这里……要快。”
他自然知道。他必须离开，这片海底世界存在的意义已经在这一刻全然消失了。在海底的这段日子少年已经变成了一个心态平和的老人，从未这么着急过。而当他疯狂起来的时候，这个世界仿佛都扭曲了。他跳下了那块礁石，用力拨开在他身边游弋着的老海龟，拨裂了它的龟壳，踩上了礁石下面的墨鱼，踩碎了墨鱼的脑袋，而后，跳上了他的房顶。他以房顶为跳板，纵身一跃，遨游而上。
无数气泡在他眼前游荡，一股暗流忽然袭来，少年只觉得自己失去了力气，如同被卷入了黑洞之中。
他上，下，左，右，倒立，侧身，被海流挟裹着不知前往何处。
窒息感一直伴随着他。
少年忽然从水面冲出来，大口呼吸。
自由了。
暗流并非来吞噬他的——他早就该想到，在那个梦境般的世界里，所能吞噬掉他的，只有那么一件东西。无论如何，他已经挣脱了那个凶险万分的海底世界。但令他吃惊的是，他却仍未见到广阔的海面，明媚的阳光，盘旋在湛蓝天壁下的白色鸥群——就如他浮出水面的一瞬间心里所预想的那样。
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大浴缸里。
那是一个放满了水的白色浴缸，水是冰凉的，大概已经很长时间了。他的身下是清水，干净透明，空无一物，没有水草。空气中有好闻的薰衣草香，浴室的墙壁是温暖的木质黄色，面前是飘荡着的白帘，阳光透过白帘映在水面上。
少年松了口气，刚才的都是梦——都是梦就好了。
少年也知道，梦魇始终是梦魇，而现实中却极少出现。
他迅速从浴缸里爬出来，身上都湿透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一个浴缸里睡着了，但也无暇去考虑。浴室的地面上铺着柔软芳香的地毯，浴缸边还摆放着一双棕色的棉拖鞋。少年把脚伸进拖鞋里，在地毯上走了一步。就这一步，仿佛走穿了流转的光阴，无数年月的秋风在落叶里打林而过，瞬间风干了他的衣服。
少年终于顾得上观察一下浴室的格局了。这么一观察，就把他吓了一跳。
因为他发现在浴室的角落站着两个女孩。
这两个女孩面容姣好，身材高挑，万中无一，安静地分站在浴室的两个角落，站在那些诱惑的、飘荡着的白帘后面。
通过肤色和面部特征，少年很容易能看出她们和他是同籍，都是来自那个同时讲印度语和英语的国度。女孩们穿着轻薄的丝纱，里面紧裹着白色的胸衣，皮肤是好看的小麦色，这种装扮，使她们既有少女含苞待放的清纯，又带着些成熟女人的魅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