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漆黑一片。
这种纯粹的没有声音的漆黑,就如同在宇宙诞生之前,所有时间和空间的形式都在混沌与虚无里交织混杂,交织到极致,却归于一片纯粹的黑暗和无声……忽然有浑厚的声音从黑暗的最深处传出来,仿若黑夜和白昼变换之前的,暮鼓晨钟。
少年醒来了——当他缓缓睁开两片眼睑,如同两点光亮兀自照映了周围一平方米的区域。他茫然地站在一片黑暗中,过了好一会儿,轻轻动了动右手,指尖和掌心传来的轻柔的阻力让他意识到自己正悬浮在一片深海里。
他在悬浮着,而并不是站着——少年忽然想起来,在意识回归之前,在他睁开眼睛之前,他也并不如现在这样是静止着的。他原本像台潜水艇一样,虽然眼睛紧闭着,思维休止着,两只胳膊却木然而机械地拨开沉重又柔软的海水,努力地向前游弋,游弋,也不知道在这一片混沌的黑暗里,神的意志要将他指引到何方。
毫无征兆地,他忽然开始下沉了。
少年并无抗拒,好像一切水到渠成,你觉得它是时候发生了,它果真就发生了。这似乎也是很好的过程。他在下坠的时候,水一直托着他,这种感觉,就好像可以飞——隐隐约约地,他似乎见过那种天生会飞却未生双翼的人,但并不是他,他并没有那种更加荣耀的血液。
海底的距离远比他想象的要近,少年几乎是刚刚开始享受这种坠落的过程,他的双脚就接触到了岩石。
少年站住了,站得很实,如同站在地面。他就这么站在那块岩石上,手轻轻地挥了挥。
而就这么随意地一挥,仿若驱散了阴霾。
周围的黑暗开始退去,深蓝的海底世界在他视野里伸延开来,如同一幅无边无际的画卷慢慢展开。少年的眼睛在这一刻都被这种莫名的光给点亮了——但这些光,并不是穿透上方的海水层照射下来的,少年心里很知道,阳光无法穿透这么深的海水。四周无处不是光源,好像无数五彩的布景灯安置于海底各处。但少年也不觉得奇怪——他怎么会觉得奇怪呢?想一想,他在深海,水压还没有压垮他,这件事情本身就奇怪得很。
他还没有氧气瓶,仿佛他有了鱼的鳃,一张一合间,就能在海底过滤海水。
有了光之后,少年就能轻易看见周围的景色了。他正站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这块礁石只是众多围绕着他的美丽礁石中的一块,但是最大最好看的一块,仿佛是要特意突出他尊崇的地位似的。而在礁石间的缝隙里,斑斓的珊瑚群堆积在一起,像是簇拥着生长的美丽花圃。少年试着向前走,每走出一步,脚下七彩的流沙就起落一次,仿佛小小的彩色风暴。而在那些海沙之间,无数的扇贝开开合合。
他开始在海底散步了。
少年走得摇头晃脑,仿佛以为帝王在视察自己的领地。
走了一会儿,他看见两座巨大礁石之间的缝隙,那是由珊瑚群构成的空间。或许有巨大的例如章鱼之类的生物居住在里面——即使少年对生物学不感兴趣,但他也知道那种巨大的海底生物是特别危险的。可少年没有犹豫,他走了进去。
仍旧不知为何,只若冥冥之中皆有定数。
少年知道,那是他的家。
他跨了进去,跨进去的一瞬间,就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从外面看这就是一片珊瑚,再怎么美丽也只是自然界的那种珊瑚,但从里面看这就是一间房子。房间整洁而舒适,家具崭新,有两扇巨大的窗户,光源充足。
少年趴倒在房间中央的大床上,睡着了。
海底世界仿佛从没有日夜之分,无论房间里那个时钟走到什么位置上,这里的光都是一样的。从那扇大窗户里投射进来的光,二十四小时同样柔和,既不更刺眼,也不更暗淡。
少年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多天了。
虽然这片海底世界几乎是恒定不变的,但他的活动范围可不仅仅局限于这座小小的由斑斓的珊瑚搭成的房间。他每天都出去散步,发现新的东西。他很有做探险家的潜质,时常收获颇丰,有时候出门时尚两手空空,回家时却两只口袋装着满满的金币就回来了——有一次,他甚至还看见了一艘古老的完整的沉船!那艘庞然大物,倾斜地嵌在海沙里,桅杆高指向天,仿若还在海面进行着跨越世界的伟大航行。不仅如此,他跟自己房间周围的那几个邻居也熟悉了,有一只墨鱼,有七八条爪子,会吐墨,还有一只温和的老海龟,他们没事儿都会串串门,讲一讲每日的见闻,海底世界的新闻,再次吃一吃彼此家里拌的海草,还有白色的沙拉酱,有时候还烤一烤火。
日子很舒适,很惬意。
少年只有二十岁出头,可在这片无人曾经踏足的区域和几个非人的生物过起了退休后的生活。这里没有酒吧,没有夜店,没有电子游戏,没有毒品和啤酒,也没有花枝招展大胸长腿的姑娘。没人知道他为什么甘愿待在这片没有人迹的地方,只有少年知道。
只有在海底,他才能躲开那件东西。
他心里真正恐惧之物。
这一天,他又出来散步了。
他再一次像一个勇敢地探险家,拿上了他的指挥棒,背上了他装满了探险用具的背包,戴着防风眼镜,穿着探险服,登山靴,一步两步地就踏上一块高高的岩石,骄傲地看着脚下的珊瑚,好像自己作为这个世界最出色的探险家已经征服了这片珊瑚群。
海水忽然涌动,这代表有什么东西要过来了。少年抬头。
鱼来了。
那是一个好大的鱼群,红色的黄色的长条的小鱼游弋于其间,长达几百米。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大的鱼群了,但从第一次与它们照面起,鱼群就并不害怕他,仿佛他不是外来客,而本来就是这片海域的主人。它们像红色黄色的丝带一样环绕着他,而少年一挥手,鱼群就像秋天的落叶一样哗啦啦地散开了。
等到它们完全散开,少年看见了另一个人。